《诗江湖》——江湖存档0004号

 

阿美小说《北京夜未央》书评

 

 



一双准女人的手

——写给阿美

[水晶珠琏]

 

    打青霉素之前护士通常会为病人做皮试,这是一种保险的、善意的触犯——阿美的小说给我同样的感觉,把所有女人的特性都汇聚到了她的针眼下,给它一个场景、若干次机会、一个或几个男人。

    阿美用她的小说在描述这样一件事情:女人是一些非常细小的东西,她们只在一丁点的需求中生活,她需要经常穿的很漂亮并被别人发现这种漂亮,她希望每天早晨起来都比昨天瘦一些,她希望下一个男人会比上一个稍稍好一点点……

    阿美在这种卑微琐碎的细小虚荣的得与失之间自给自足着。勇于承认着自己的需要、女人的需要。她尝试着去揭发女人的弱点,她们的软和她们的弱。这些每天都同样发生在其他女人身上的虚荣特性,那么不值一提,又那么真实、贴切,没了这些,女人什么都不是。

    阿美的小说里没什么打眼的道具,反反复复的是一些手机、拖鞋、桌布、房租、某样东西的颜色、质地、吃的东西、玩乐场地、一个女人同另一个女人的“肤浅”较量……一个女人有可能经历着的情绪她全部收集在她的小说里。在场的男女都不能逃开这种触犯。她几乎是不带嘲讽的,看不出有文学上的任何洁癖或对自己的必要装饰,也没有要洞察一切的野心——她的所有活动都进行于女人皮肤最表面的部分。你甚至不想说这跟命运有什么关系,阿美的不经意始终是个原谅了命运或是已放弃思考这一问题后的结果。阿美就是在说一种叫女人的动物,身体就是她们的命运。

    所有会读到你全身起过敏反应的地方,你在上文找不出具体缘由,她统统归结到一个女人的天性上来。再具体一点,归结到表皮的虚荣上来。阿美在一种满足感中传达这些零零碎碎的女人商标时,虚荣变成了一个非常可爱的东西,紧接着你会再发现,当一个女人坦然地认可和表达了这种虚荣时,她也是非常可爱的,不同凡响的——只是作为女性读者,我会偷偷地反问:你为什么要把它们说出来?

    就这么点秘密。

    在这件事情上,阿美为她的伤口制定的穿衣计划是:露出来,蕾丝都不要。不需要遮掩。如果必须推荐一个看阿美小说的理由,我会说:去看一个女人怎样带着一身缺憾和伤口朝大庭广众走去。去让一个有伤口的女人美给你看。

    虽然每篇小说都有几个没心没肺的男人在充当阿美所有情绪的起因,但我并不打算特别提到他们,他们不比生活中的任何一大撮男人更混蛋、更无情,他们只是和在生活中同样令人失望,没能满足女人的任何一个“我”,阿美的任何一个“我”。

    不是因为阿美的“我”是女人中被夸大了的个案,她那些不厌其烦诉说的生活细节,就是要交代这个背景:她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她是很容易就觉得不自信、寂寞、需要陪伴的一个。甚至还比不上生活中那些有优越感的人。

    阿美就好在她不打算夸大任何一件事:优越感、虚荣、混蛋。她都如实相告。有多少人可以顺利地通过阿美的皮试?

    说实话,她的手势娴熟而且温柔。一双准女人的手。

我本是一介孤猴

巫昂

    知道阿美,是因为《阅读导刊》,那个现在已经停刊的无聊小报,把本无花头的文坛搅得花花草草莺莺燕燕。镇日里赵波来周洁茹去,七零后的美女作家们总在那上边坐台,另外要加附玉照一帧以示隆重,跟旧上海申报的本阜美女月份牌似的。于是我就看到阿美夹杂在里边,两边的头发挡住了大半脸,当时没法有大印象,我根本不知道她们写的东西哪里看得见,光是报纸的编辑在那里说她们怎么好怎么好,可惜我天生多疑不爱追赶时髦,人家猛腻王朔时我看不下动物凶猛,人家膜拜王小波时我认为那新石器三部曲直是一堆带壳的生殖器,从来没按图索骥过,这让我错过了很多“新鲜的直接的当下的”好事儿。

那可能是2000年,这以后,美女作家就渐渐变成弱智的代名词,把少数真有才情风貌的也连累了去。这是题外话,今天我要单说说阿美美。

    有一天,那天我心情肯定格外靓,就抽出来《芙蓉》杂志看,大概是翻来翻去看到了有一页上有人写自己怎么喜欢哭,总是镇不住要哭的欲望,自己就跟一个放眼泪的容器似的,天一黑,就开始哭,哭着哭着睡着了,然后醒来继续。我诧异,这样的经历似乎少有人有,八成是得了某种叫做孤独症的麻烦的病。于是我一口气把那个小说看完了,回来再找,题目就叫做《一个人度日如年》(阿美的小说集要是叫这个名字就好了),作者就叫做阿美,当时我已经认识阿美了,几次在饭局上碰到,她总是跟尹丽川一道来,两人勾肩搭背唧唧歪歪颇为默契,但我总觉得阿美更似一部默片,大概她总穿着黑白两色的衣服,夹杂在呼来唤去的人堆里,也喝酒也随喜,但是天大黑以后就困了,一定要回家去。

    她要是不写小说,干什么好呢?她要是不写小说,我们就会在另一些人布下的烟雾弹里,以为所有三十岁以下的写作的姑娘们,都是华衣美食、是男人的宠儿物质的对象、从早到晚又忙又有趣,乳房丰满结实屁股春情高涨口吐稀世珍珠。

    而阿美小说中的女主角,往往在盛年已经感到衰败,已经对无聊这两个字有深刻独到的理解,而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就是用来解决无聊这个千古难题的,甚至,我感到,就连她在写那些东西时,也是在消磨时间这个混球。现在大家已经越来越急功近利了,已经不能像古埃及人那么有耐心地制作上百万个木乃伊放到坟墓里,也不能为了一块琢磨玉器花费三四个小童一两年的工分。世上就剩下写小说和缝手工汽车座椅这两件费时的事了。所以,我对一个毅然决然选择了以小说为工具,表现我们这些从肉体到灵魂都空虚的人,有一种莫名的崇拜。

    我敢说,阿美写得很勇敢,(现在要作家们勇敢地写点什么比要他们吃大便还难)这表现在她敢于写那些卑琐的、虚荣的、阴冷的、孤僻的场景。比如《爱情到底什么时候死》和《一个人度日如年》中,两个女主角跟分别跟两个男主角,发生了那种可以称之为可怜的让人伤心的性关系。第一个女主角很自卑,她需要跟一个自负的男人有所联系。第二个女主角很孤独,她在孤独到达一种极端时,完全失去了自控。当前者把自己的童贞扔在附近还有个别人在的被窝里时,当后者面对比自己小很多的小男孩失去幻想中的女友而手足无措时,她并不是想要安抚人家,而是为了安抚自己,她跟那个完全没有性经验的孩子上床了。(我转述该片段绝对不是为了促销,请编辑大人不要删掉)

    在毫无炫耀价值的庸常中,阿美带领我们进入一个熟悉到触目惊心的世界。这个小世界不仅活着她那些小人物,也可能把我们都一起挟裹进去,你想,当一个首先把自己当作女人的作家,自称小甜甜要你一起去看月亮,并倾听她那些华而不实的构思时,你可能会跟抗拒封建婚姻一样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而当另一个叫阿美的作家,漫不经心地邀请你去看一场实时转播活色生香的生活秀时,你一定会提前到她家门口等着,并出于友情,带好了替她购买门票的十几块钱。



   每天淹死一个女人的河

沈浩波

 

   诗人张小波把他的一部小说集命名为《每天淹死一个儿童的河》,那是一部荒诞的小说集,是一部揭示“存在”和“深渊”的小说。“每天淹死一个儿童的河”,我把张小波的那条河,理解为永恒的深渊。

   几乎每个优秀的小说家都有一个独属于他自己的主题,我愿意把这种终其一生的主题看作一个小说家的“宿命”,而如果再在这种“宿命”之上涂抹上终极的悲剧意味,那就构成了一个深渊,而小说家就在这样一个也许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地深渊里徒劳地挣扎着,他所有的作品,无非是将这个深渊重新勾勒了一遍而已。

   我喜欢那种与生俱来的带有悲剧气质、宿命性和深渊意识的小说家。和张小波一样,阿美也是这样的小说家。但与张小波的孜孜以求不一样,阿美的悲剧意识来得更为随意,更为下意识,因此也来得更加真切和致命。我愿意把阿美的深渊理解为??“每天淹死一个女人的河”。

   阿美是一个残酷的小说家,对自己和对自己小说中的人物都很残酷,我相信,在她的眼中,女人本身就是一个深渊,而她所要做的,只不过是把笼罩在一个个深渊上的一层薄沙轻轻拂去,然后一把揪出蹲在其中而不自知的女人们,让她们光溜溜、赤条条地站在深渊的边上,让她们羞愧、自卑、痛苦和惶恐不安地面对自己悲剧的命运,而原先披覆在她们身上的种种浮华和梦想,在这个时候就显得苍白和毫无用处。

   在《爱情什么时候死》中,阿美写了一个其貌不扬,自卑而敏感的女大学生吴兰,并让她遇上了一场传说中的爱情,当吴兰得到了自己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爱情时,简直高兴极了,那一段阿美也写得高兴极了??

    “是啊,吴兰不知道这不是她曾经苦苦盼望的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人心,但是不再孤单,不再寒冷,不再焦灼。一夜之间,花都开了,树都绿了,高小青骑车带她去公园拍照,在镜头里看了她半天,忽然说,怎么搞的,你好象越来越漂亮了!是吗?吴兰顿时心花怒放,搔首弄姿起来。现在她看那时留下的照片,她面如桃花,眼神清亮,咧着大嘴傻呼呼地笑着,没有任何心事的样子,那是她22岁的春天。那个春天给她的感觉就是第一次喝醉酒的感觉:灰色的鳞片从她的身上纷纷褪去,让她焕发出不曾有过的光彩。”

    这种近似华章的描写其实从另外一个方面写出了阿美小说中女人的悲剧性,即她们永远只是在期待“不再孤单,不再寒冷,不再焦灼”,而如此简单的愿望,却往往永远得不到满足,她们永远孤单、寒冷、焦灼地孑孓独行了。即便是这一段关于吴兰的令人激动的华章,也只是一个更为残酷的结局的美丽前兆罢了??很快,吴兰的爱情随着那个叫高小青的男孩的死去而灰飞烟灭了,而阿美的高明之处在于,她能让那种意外的死亡在她的小说中显得毫不意外,好象一切理应如此,一切早也被女人“深渊”之中潜藏的巨大悲剧性所注定。而更为荒凉的是,吴兰竟将这种噩梦般的命运归于“爱情”本身,“短短的半年,她仿佛经历了一生,但是爱情什么时候死?这样想着,她感到一阵异常的空虚和绝望。”

    另一篇《唯有阳光是免费的》的小说中,阿美写了两个二十七八岁的将老而未老的女人,一个叫舒而美,也就是“我”,和一个有妇之夫瞎混着,获得片刻的安宁和更多的不安;另一个叫高洁丝,成功的女白领,有一个成功的丈夫。这也是一篇荒凉和绝望的小说,一方面是对不可抗拒的衰老迹象的敏感而伤心的捕捉??“想到这儿我挽起了她的胳膊,她一直不说话,脸色像树叶子一样一下子变黄了,我还发现了她因为指甲油剥落而斑驳的指甲,可能是阴冷的缘故,她本来就偏硬偏黑的手显出了苍老、狼狈和凄厉。”,另一方面又是永恒的孤单和寒冷,“我”的孤单和寒冷是看得见的,“我”根本无法把握和那个“有妇之夫”的关系,这种不可把握的现在和干脆什么都没有的将来加重了“我”的孤独;而“高洁丝”的孤独和寒冷在表面上根本看不到,她在名利欲望之间游刃有余,自得其乐,她有自己坚定不移的生活目标和信念??“坚信自己会过上主流生活,那种有大房子、豪华车、狗和佣人的受人尊敬的生活,每年可以出国旅游度假的生活。”,但事实上,她的悲剧性更为普遍和致命,她对衰老的恐慌已经深入骨髓,而她以为被自己“搞定”,对自己百般关爱的丈夫对她的感情正在逐渐消失,在她们看似“美好”的生活背后,她的丈夫其实已经是一个委琐的死不改悔的嫖客。当“高洁丝”终于发现了这一切并试图做出报复时,更为可笑的事情发生了,她在游泳池里以为是凭姿色勾引上的男人其实是一只“鸭子”,阿美写道??“一个28岁的女人,以为自己宝刀未老,没想到男人盯上的是你的钱包,而且向你直销那种你想也没想过自己会用得着的货色,我操!真他妈有点幽默。”

    无论是最初的《我的春天》,还是紧接着的《爱情什么时候死》和《惟有阳光是免费的》,阿美都在极力地宣泄着那种苍凉的悲剧感,这中宣泄和悲苦的味道从她为自己小说所取的标题中一望而知。但这还没完,阿美在最近的小说中依然以那种“深渊”般的孤独和寒冷为主题,但她的笔触,却几乎已经是化绚烂为沧海桑田了,在《还是学学英语吧》这一短篇小说中,阿美甚至冷静地为“自己”和身边的其她女人找到了生活的出路??“还是学学英语吧”,在倒数第3节,阿美冷静得近乎盲目地说??

    “新生活并不可怕,好好学英语就是了,学好英语可以保证我不会失去工作,可以保证我每月能如数交出4000块钱,保证我可以继续住在新房子里,过美好的生活。我不可以生病,不可以失业,不可以随便出门去旅游,如果我没有足够多的钱。我的生活反而充实起来,因为现在我的目标单纯了一些,那就是一定要努力工作赚钱,直到成为一个中老年妇女。”

    这是一段致命的表白,到这段表白为止,阿美彻底地在小说中完成了她的巨大的悲剧性的主题。但毫无疑问,这种极致并不是最终的,像阿美这样的小说家可能终生会在这种悲剧性主题中萦绕,但却会经常让自己达到这种致命的极致,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事实上,阿美在其最新的作品《一个人度日如年》和《李爱和海丽的故事》中,已经出现了新的可能性,《一个人度日如年》中,阿美第一次把更多的笔触给了一个男人,“一个人度日如年”,在这部小说中,所有的人都在证明着这一警句似的谶语,尤其是那个叫“蓝波”的男孩,阿美成功地把她的悲剧性给了一个男性角色,最后,她发现,她以往所着力描述的孤独和寒冷在这里竟是一致的;而在《李爱和海丽的故事》中,阿美第一次离开了所熟悉的都市生活,她写了两个悲苦绝望的底层妇女和一个男人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没有爱情,只有生存,只有为了抗拒孤单和寒冷的生存,在这种渴求面前,连尊严都变得无足轻重。我从这两篇小说中,看到了一个变化了的阿美,她那种一以贯之的悲剧感开始摆脱女性作者很难避免的“自恋”意识,而真正变成了一个自觉的、宏大的和永恒的“深渊”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