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江湖》诗人专栏之——孙磊诗歌专栏

 

孙磊


简介:生于1971年,现居济南。

 

 

3月29日的黄昏

读一会儿塞拉,抽烟,在沙发上
小睡。黄昏时,我醒了。
梦中的玛祖卡仍是活着的泉水,
它一定怜悯我的饥渴,让我
从中读出一个人的流浪。
呵。我爱的人。
上帝保佑今日黄昏中的旅人,
保佑他眼中的漆黑、手上的静寂,
以及血液里他的冷漠我的青春。


橱窗

我慢慢地在街上走。
我停下来。
我掏出烟点上它。
我盯着橱窗里的丝绸。
我敲了敲玻璃,它轻轻地响了两下。
我指着丝绸上燃烧的色彩。
我仿佛仍是热恋中的孩子。
我知道那些灿烂的街道上有爱人的呼吸。
我感觉到颤动……,隔了一会儿,
我渐渐平静。
慢慢地我又向另一个橱窗走去。


欺骗

有时,我也望望窗外,
一切那么明亮,
仿佛是假的。


去爱,去死

你的爱辱没我、停顿我,
你的死纷繁我、排斥我,
你的爱运载我、练习我,
你的死掳掠我、呼呵我,
你的爱收敛我、嫁接我,
你的死弹劾我、剥离我,
你的爱席卷我、涂抹我,
你的死磕碰我、盘旋我,
绝望的人啊,
你不能比我爱得更浑浊。


我女友名字叫树枝 

只要有树枝我就弯下腰去,
我喜欢低头,向懦弱和尊严,
向药罐里转悠的幸福;向疼,
向停在路人心里的龙舌兰;
向勒紧的孤独;向雨,
向低矮的门、寂静的走廊;
向褶在肉里的泥,向浑浊的镜子; 
向冷,向钟表里啪嗒啪嗒渐缓的秒针;
向一日三餐、衣食住行;
向寒气吹化的容颜;向你,
以及你身上的冬天。
但是我永远不能
向你的死弯腰。 


失望 

一分钟关门,五分钟等车,
其余十分钟买报、吃早餐间或
偷窥一些时髦的女孩。
每天,我爱的人穿过市区上班。
他说:"一个城市是一种失望。" 


无法躲避 

酒醒了,我不认识这地方,
也许这是我极熟悉的地方。
这时,我看到光斑对你的啃噬。
侧着身子,你说
我有一年多没爱了。是的
有一段时间,我在东四摆摊,
或许你也尝过我卖的榛子。
我酗酒。面对杯子我记住了你的残忍。 


布衣女孩 

在哭泣之前,
我要到集市上买布,
买闪耀的印花,
买底色,买撕碎的声音。
一月黝黑且潮湿,
那是木炭上的初春,
它在我的喉咙里淤积着。
布面上的咳血
是无畏的人将爱错过。 


醒夜 

远处没有深睡的人。没人驱使。
我能看到落寞的街衢、店铺,
有时是孤立的站牌。我认识它
我爱的人在那里出发、逃亡。
听到长途车的呼啸声,我不得不
屏住呼吸。是啊,
有时是漆黑的风突然让我觉得温暖。 


你的手 

我注意到你手上的腥气,
它肯定来自一条沉船。
在你热血的手上我多么羞耻,
像一只失声的蝙蝠,
活在命运和光荣之外。
因此,求你应允我
要求忠诚,要求惧怕,
要求那小小阴谋带来的骤雨。 


思念 

餐厅光线暗淡,
射灯下有我的芹菜,
我喜欢带着手镯切菜,
等爱人下班。
从前这里还有一个蜡烛,
几年前它死在餐盘里,
我记住它是因为
爱我的人那一天离开了我。 


在旅馆的单人间里看一部六十年代的黑白片

傲慢的岸,我的眼睑。
是我忍着所有流水的时日。
在不可缓解的细节中,我看到
男主角的勇气越来越疲惫。
就像我的爱在一杯纯酒中越来越浑浊。
对于你和对与这样的影片,
我是永远过时的异端。


试一试风速

试一试风速。立刻,就有暗淡的人
屏住呼吸。我试图
搀住他身上的火光,搀住
忘却、孤单和垂暮。我知道
我还年轻,还有机会坐电梯
升到他身体的顶层。透过玻璃
能看到他体内的大海。海水汹涌
推迟着眼泪、门匙和碳笔。
我知道我只能聆听,
阴影从不删节,而他的墨汁
是否能全部被我听见?事实上
他早已预订了座位,幕布
一拉开,他将就被吹散。 
2000/7/14 


一个夏天

九五年,我感受到时代的叛乱
很早地进入炎热,每天清晨
我都安排一勺糖,两片火腿,半杯柠檬。
晚上,在汗雨中看电视。
“停!”我对生活这样说。
“停一下。”我对信仰这样说。
热浪迫使我出门。买票。坐空调火车。
整个夏天,我活在病变的火车上,
目视灌木在车道旁迅速退后。仿佛
一个人生锈的气息。
九五年夏天,炎热使车轮
进入摩擦,枕木进入危险。
1999/5/8


内心道路

内心道路往往开始于
一次注射,恐惧黏固在
一根注射器和两瓣棉球中,越来
越紧。此时在体内,
谁也无法一步迈过
药液的呼吸与默想。假如
病得过深,钟摆就跟着体温
晃动,生活也陷在
吗啡和阿司匹林里,甚至
纯净水也成为淤泥。但
对体内砾石与瓦块的镇压仍要
一直持续到天亮,就像手术会
一直持续到冬天,雪落下,
草木也会尽熄。而今天,
注射器和人都是一次性的了,
早晨,不会再有人
在我身上醒来两次。
99.12.8


驱车南下

驱车南下,车子坏在
半途,它比我更懂得停顿。
一年中,我多次渴望南方,
“时间是寂静的”,桂花树正在风中。
我只好留宿。房东
是个老人,驼背、小脚、耳聋。
“要准备茶点了,”她拖着身子,半蹲,
从橱柜的角落里掏出槐花和橄榄。
很多人曾被这样招待过,漠然不觉。
窗外,雨下大了,某一个方向还有
浓烟。我四处眺望,但雨下大了,
我听不清召唤。“又活过了一个黑夜,”
身体的一半己被放弃。
另一半沿着高速公路急驰……
2000.8.13


今天,赶早班车

今天,赶早车上班,换车的间隙
用来收拾杂音。如果在冬天
黑夜还没有褪尽,我就会碰上
渴望亮光的游魂。他们
着衣休闲,用凉风说话,
念经文,躲着灰尘。
这时,我还能呼吸到
埋在这座城市之下的森林的气味儿,
最低弱的气声都会让梦中的孩子醒来。
但不找零钱的公交车旋即到来
我挤上去,出示月票。
女售票员的脸上
带着笑容。她知道
我出示的是一根苍鹭羽毛。
99.12.10


航行

活页上,大海和墨水都呈阳性
服务生写到:伦敦。1987。雨。海啸。
一生涣散。胆怯、游移但敢于面对。
“是什么静默在这几个手指间?”
他摊开手掌,闻到薰鱼和雪茄的味道,
那是秘密的北方的气味。而拐过船仓
他招呼一个水手去就餐,招呼另一个
到检修舱换洗桌布和阴影。
船突然晃起来,服务生紧把住舱门,
他想起幼年跟父亲上山放羊,他一手紧紧
抓着父亲,一手攥着闪电和雷鸣。
而随身听正播放着一个人的哭泣,海雾
细沙一般落下,使他说不出一丝黑暗。
当他查阅地图,沿途的城市
迅速地腐烂,一种气味扼住了他的呼吸。
当他下到底舱,轮机多年没有修理,
机器参差,他随即从身体中掏出
雪、扳子、打火机和月亮……
最后,服务生叹了一口气,回转客仓,
斟了一杯浓咖啡,写道:
树荫下到处都是海浪。
1999/7/6


旅行

我从未告诉任何人我知道什么。哪一个是
不为其余任何人的而是为我的。
--特德·贝里根


我是突然走的,
只带了一本书,它适合
厌倦。火车上
一个妇女坐在对面,
老是出汗,连鞋子都湿了
我递给她纸巾,当她
猛一抬眼,我看见
里面积满雨水。


每一站,我都注意
上车的人,力图猜出
他们的年纪。有时,
和他们肩并肩坐着,
客气两下,或者
沉默。一路上紧紧攥着
手提箱。而火车已很旧了,
每一站又老去一次。


我走下月台,坐在
外面的台阶上。
天气很冷。这是个小站
在山凹里,到处是橡胶树。
我听不懂方言,就一面
大声说普通话,一面
做着手势,用手
将自己从头指到脚。


夜里,我独自一人
睡在候车厅。睡得
很仔细,长时间不敢动。
否则,列车会瞬间驶出
我的睡眠,让我
失去生活的速度。
但地图上不标这一站,
快车从来不停。


早晨,出了车站
就往人多的地方走,
找到一家银行,换了些
零钱,然后在集市上
吃早点。风味独特,
但辣让我睁不开眼。一扭头
看到一个等电话的人
哭了,连忙叼上一颗烟,
狠吸了一口。


我慢慢在街上走,
偶尔停下来。电线杆上
有很多性病和招生广告,
而那黄纸印的
是一张讣告。我把它
揭下来,撕得粉碎,
但这并不能阻挡
一个人确实的死讯。


一到路口,我就犹豫。
我想离开集市。
转悠了很久,也
看不到它的边缘。
我向一个卖梨人
问路,他就递过来
一个黑梨说:"买吧。"
我就买了。


下午,我游览了古迹
一个大庙,没怎么整修
门票四十元。我进去
迷上了大钟。管理人员
笑着说:"敲吧,
十块一下。"但我知道
我现在敲什么,
声音都不在这里。


这一回仿佛是火车,
地面震了一下,邻街的加油站
爆炸了。我离得很近,
趴下。热火擦着头皮飞过去。
我被震聋了,有人
将我架走。当我醒来,
已躺在乡村医院里,
吊瓶很高,几乎成了一枚月亮。


黄昏,我离开医院,
身上满是焦糊味儿。
我想起幼年在田埂上
烧麦秸,呛得
直不起腰。那时我七岁,
很穷但很干净。那时
补丁还未从外衣
进入到体内。

十一
大半个晚上,我哼着
一首童谣,在一条街的
尽头,我使劲唱歌,
禁不住就落泪。
一个警察过来,看看我的
身份证,说:"假的。"
到局子里,他给我
一张表,我填:风很大。

十二
天一亮,我就老了
不想再说话。躺进
站上的长椅,用报纸盖住胸口。
身边的一切,都在
全速行驶。有一辆快车
突然停下,我并不马上起身
宁可等着。我知道
我不上车它不会离开。
2000.10.2


半途

求您给我不疑的信心
——题记并献给Y.X.


这里没有什么
吞噬我的只有秋日。
不过,我是活着的人中
最快活的,慵暗的一切
都与我无涉。


至今,没有声音为我张开,
但音乐已经胜利。
树木在闪光,铁轨
落进河里,还有一根灰草,
那是值得演奏的现实。


我拣出的信件闻所未闻
他发酵的时间太长,直到
自己憋得无法透气。
我先打开它,让它说话;
再让它像运河一样沉默无语。


我把灼热送进爱人的
身体,滚烫的木焦油
让她蜷曲。掐灭雪茄之后
我忽然恐惧,打火机中
仍有着我涂改过的手迹。


我曾跟自己订立了
一个契约:失去的不再感怀。
但潮气还在我的肘关节中
活着。我知道,当我死了
它也难以因此而熄灭。


我贴着墙根酣睡,暖流
还在北方,它那么容易被惊吓。
但事情总得发生,不论
我走到那里,总能听到告戒:
“这几天走路要轻一点儿。”


我以无名氏的名义回答:
“多么明亮!”早晨我独唱,
中午,孤独影响了大平原,
晚上,我欢迎我的大海。
这一天,正以理想的速度过去。


一个拐弯,总那么突然。
虽然,我没有防不胜防的秘密,
但新的场景需要更多的放弃。
我试图认出一些街衢,
并在牺牲品数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我与机器之间并无间隙,
它们企图摆脱我,因为
我内心实在空旷。
我不能再失去
那扑在我身上的重量。


快到冬天了,我对华丽的
事物有一种模糊的预感:
它们经不住寒冷。实际上
它们总比雪早几天
被我忘在喷泉里。

十一
我必须找到一枚硬币
来清算自己,像鸽子找到
一根树枝。一定会有
更亮的电流让我沐浴,
我已做好失声的准备。

十二
我的骨肉,遇到
应信的人,就化了。
有一个声音说:
“放他进来,他
是我们中间的人。”
2000.9.8


剥夺

我们已经无法回到自己。
——题记


我要离开这儿了,拔掉
电插座,带上门。妻子在
收拾儿子的尿布。早上五点,
大街上空荡荡的。18路公交车
醉醺醺地跌过来,里头
只有十来个孤独的人。
现在是冬天,又干又冷,
从气候上讲,我无法期望
一个明朗的未来。


一面巨大的房地产广告,让我
猛的打了一个冷颤,它几乎
吞噬了整个飞机场。我狠狠地
骂了一句,就朝售票厅走。
手提箱里的洗刷用具,有节奏地
响着,它们和德彪西一样
让我着迷。票永远是单程的,
如果有放大镜,除了火山灰或辐射尘
还能在上面看到一颗流星。


我喝了一杯咖啡,买了一些
一次性纸巾和阿司匹林,
在候机厅的落地窗边,找了个
位子。取出本过期的《当代艺术》,
边读边写札记。我知道
我必须写得很严密,不能
虚掩着身子,以免
词语离开时顺手摸走我的
热力,像从烟盒中摸烟。


机舱是斜的,微微上倾。
我有些耳鸣,在飞机离地的
一刹那,仿佛有一艘破冰船
在我巨大而温暖的躯体里行进。
碎裂声轻缓、持久。于是
我扣上安全带,摘下眼镜,把它
和安眠药一起放在手边。
开始小睡。电流在我的脉搏里
渐渐止步。


左翼是大海,祖国在我的右翼活着。
醒来时,我觉得这些都空无
而崇高,没有空姐的腰肢实在。
她端来一杯鲜橙汁和
两块奶油蛋糕,身上有一种桉树味。
我深吸了口气,并用这口气
进完午餐。当那桉树味从腹底
反涌的时候,就俯下身子
低低地咳出一片微茫。


一着陆,我说话的密度就
突然变了,目光也改变了焦距和
焦点。出租车驶出了我的边界,
将我扔在一家小旅馆。那儿是
老城区,周围一片片工地。
服务小姐噼里啪啦说些话,我也
跟着噼里啪啦地回答,除了我们
其他人都沉默着,沉默得
坚决、冷峻,像一根根针。


我将行李一放,就奔向
电话。明天上午十点,
定价钱,签合同,好的。好的。
而我有点热,把毛衣脱了,
换了拖鞋去洗澡。半途电话响了,
湿漉漉的,一个小姐。多少钱?
好吧。夜里,看不清她的脸,
我很疲惫,草草了事后,
她擦得很仔细。


我准时到达饭店。客户晚两分钟。
他比小牛肉排难啃,好在有酒,
但侍应生倒酒时,洒了
客户一身。客户大声呵斥他,
而他并不惊慌,谨慎地
收拾。撸袖子时,我看到他臂上
有一个用烟头烫的
法西斯徽标,客户立时
就默不作声了。


一个人的文身惊散了
大笔财富,混杂着燃油、湿气
和体臭。现在,我的额头荒凉,
思绪只有160马力,最高时速
5海里,吃水仅仅半米。
只好停泊在旅馆,扭开电视,
高棉、阿富汗、塞尔维亚的硝烟
呛得我喘不过气来。连忙换台,
一个总统说:人是没有清白的。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女店主
送来报纸。在报纸边页上,我记下
她的名字和房间。窗外,
压着一层云雾,浓密、膨胀、低沉。
但我仍外出,转了一整天。
只买到一把匕首,傍晚时分,找到
那个侍应生,黑暗中放了
他的血。而他臂膀上的徽标,已经
换成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十一
那夜,我仍雄欲勃勃地
醒来,把匕首仔细
洗过,放在女店主的枕下。
她睡得正香,我就走了。
墙上,有几幅波那尔
和几枚零星的图钉,它们
若有所思地闪烁,执拗、无形
而细巧。带着我们疯狂扭动时
极端的温度。

十二
敲门。飞行途中的疲倦,
被开门声一下子掐灭。
妻子笑着:您有事吗,先生?
她身后,儿子和一个陌生人
在玩积木,一个长得与我
丝毫不差的陌生人!您有事吗?
哦。呵。我只想看看。我。
我听到了笑声。真的。只想看看。
然后,我就走。
2000.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