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江湖小说专栏之——阿美小说

 

阿美


作者简介:

美女作家。


 

李爱和海丽的故事

阿美

 

  现在李爱和海丽住在一起,倒也相安无事。她们合租一间房子,主要是为省钱考虑,海丽在蔬菜批发市场卖海鲜,李爱抱着吃奶的孩子在胡同里卖毛片,她就站在离马大姐不远的地方,当初她干上这行也是马大姐带出来的。马大姐和她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也有几年了,现在马大姐的孩子已经满地跑了,李爱的孩子还在吃奶。马大姐说,干这个最合适了,挣钱带孩子两不误,要是警察来了,孩子还是个掩护。是啊,虽然卖毛片挣得不多,李爱也很知足了。只是有时候,她会想不通一件事,当初她那么讨厌海丽,现在怎么会和她住在一起了呢?

  从小,就只有别人讨厌她的份,哪里轮得上她讨厌别人!但是在李爱22岁的时候,她厌恶海丽到了极点。海丽瘦得像麻杆一样,还喜欢穿一身黑衣服,整天叼着一根烟,说话的声音像砂石滑过玻璃。她第一次闯进李爱的窝,就毫不客气地往破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宣布:我是来找陈进的。说完她点上一根烟,李爱正窝在床上边磕瓜子边看《故事会》,看见那个女人的屁股刚好坐在她刚换下来的胸罩上,“你先起来一下行吗?”她说,那时她还挺讲究,生怕海丽把她胸罩上的钢圈坐折了,那可是她有生以来买的最贵的一只胸罩。接着她说:陈进上班去了,你有什么事吗?

  瘦猴一样的海丽用大眼睛瞟了她一眼说;陈进跟我睡了好几次了,我还不该来找他吗?

  李爱磕瓜子的速度慢了下来,事实上这时她很想夺过那个女人的烟狠狠吸上一口。“哦,听他说过,可是我是她的女朋友。”她强作镇定地说。

  “那我不管,反正我也喜欢他。”海丽扭过身子,继续打量着她说,陈进说他喜欢瘦的,你有一百三吧?接着海丽扭动身体,发出一串刺耳的笑声。

  李爱的脸胀红了,她应该扑上去煽这个女人一个耳光,可她能做到的只是把手里的《故事会》扔在了床角。眼窝很辣,好象炒辣椒的时候被油烟呛住了,她很怕眼泪会掉出来,就拼命忍着,她还闪过一个念头就是下床打开门跑出去,可是她为什么要跑呢?这不是她的家吗?再说她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喊了一声“你滚”,其实她的声音还是比海丽小,还哆嗦着,海丽听了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笑。

  海丽旁若无人地打开了她家的电视,盘腿往沙发上一坐,采取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又点上了一根烟,还把陈进喝水用的辣酱瓶子用来弹烟灰,李爱的脸越来越胀,血往上涌,但她说不出话,她就是这样一个好欺负的女孩。

  陈进终于回来了,他也是瘦得皮包骨头,脖子永远向前伸着,好象随时都很迫切的样子,眼珠子骨碌乱转,满脸的不老实。真看不出,这样的男人也有人跟她抢!李爱想,当初他们俩还不是因为都没有人要才搞到一起的。那时李爱在一家川菜馆打工,老板嫌她长得胖,本来不想要她,看在一个老乡的面子上才勉强留下了她,她又没有眼力劲儿,很不受待见。陈进那时还在开中巴,一天晚上在她们饭馆喝多了,就把她拉到胡同里他破旧的中巴车上把她干了,从那次开始,陈进就嫌她长得胖,没身材。“那你去找个苗条的呀”,她总是这样说,陈进就坏笑着去拧她肚皮上的肉:那还用得着你提醒?

  陈进对女人总是一副没够的样子,简直一天不搞都难受,他又一时找不上别的女人,就让被老板炒了的李爱搬进了他的小平房,他们就这样过上了风雨飘摇的小日子。后来陈进不开中巴了,具体干什么李爱也搞不清楚,就看他穿得比以前讲究了,有时能去饭馆吃大鱼大肉有时连买菜的钱都没有,情绪也更加喜怒无常,总之不象在干什么很顺利的事情。他让李爱去卖盗版光盘,李爱很笨,老是算错帐,又不长眼色,经常被警察逮个正着。那次在小月河边她跑得太急,摔倒在地上,就出了很多血,半天她才反映过来是流产了。记得那次她血糊糊地回到家,陈进说,操!倒省得去医院花钱了!说完他搂着她掉下了几滴眼泪,从此李爱就没再干过什么活,算是被陈进养了一阵子。陈进跟她说过去歌厅泡上了一个苗条的小姐,认识她的当晚就把她拉到了一辆中巴车上,中巴车是他最喜欢干的地方,李爱除了生闷气,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海丽看见陈进,先是翻了一个白眼,接着又嫣然一笑,陈进先去拍了拍李爱的脑袋,没有正眼瞧她,就走过去坐在海丽身边:操,你个骚货,怎么找上门来了?李爱想采取一个极端的姿势,用头撞墙什么的,但她只是扭动了一下身体,把脸朝向墙壁,背冲着沙发,她听见他们在沙发上调笑,海丽发出的浪笑是她所不会的,眼泪爬满了她的脸。

  整个晚上李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回过身去,陈进和海丽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上了床,就在她的身边干来干去。他们只有一张床,一床被子,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占住这条被子,陈进曾经伸手来拽,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死死抓住,后来陈进翻出一条毯子给他和海丽盖,第二天两个人都感冒了。

  海丽在一家很不入流的歌厅干活,李爱暗自思量她的年纪肯定比自己大得多,看她笑的时候眼角堆的鱼尾纹就知道。海丽来的次数逐渐频繁起来,有时候还在他们家做饭,她做菜放好多辣椒,辣得李爱吃不下去,辣得陈进直拉肚子。她对李爱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要不就嘲笑她的笨手笨脚,“真是个傻B”,她经常这样说李爱。海丽不在的时候,陈进仍然往李爱身上爬,李爱想反抗,刚扭打两下他就已经顺利地进来了,“你都湿成这样了还他妈假装不愿意!”他说。

  海丽再来,李爱就壮起胆子跟她吵架,但她笨嘴拙舌,吵不上两句就张口结舌,浑身哆嗦着直掉眼泪,伶牙俐齿的海丽这时候总是发出胜利的冷笑,“真是个傻B,你为什么不滚蛋?”她说。有一次李爱真的哭着跑出了家门,她在雨里面踩着一地烂泥巴,出了胡同口是一条臭水河,跳下去吧跳下去吧,她对自己说,可是又知道这臭水淹不死人只会恶心人,她在河边站了很久,海丽出来找她,陈进喝多了酒胃疼,在床上打滚呢,你回去看看吧!她看上去很害怕的样子,硬把李爱拉了回去。

  李爱曾经想可能这样过下去慢慢会习惯的,可是想不到她怎么也习惯不了,海丽像一根刺一样扎进了她的生活,刺进了她的身体,使她终日疼痛难忍,她每天都在想着该怎么办,怎么办?一点办法都没有。河北老家里有个后妈,万万回不得,在北京除了陈进,谁也不可能收留她,她极力盘算还有哪个男人有过要她的意思,倒是想起了一两个,可他们还不如陈进好呢。

  李爱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成天织毛衣,织毛衣的时候她就什么也不想了,头脑里一片清白,心境也无比透亮,不管织上多久她永远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烦。她给自己织,给陈进织,还给海丽织。海丽不在的时候她织,海丽在的时候她也织,每当要吃饭、睡觉,不得不放下毛线的时候,她都恋恋不舍,要是再多织一行就好了。织毛衣的时候她什么都忘了,她的小胖手迫切地动作着,想停都停不下来,只是她没那么多钱买毛线,为此她真希望自己织得慢一点。好在她终于开了窍,可以把织好的毛衣拿去卖呀,卖毛衣的时候她也很高兴,可惜毛衣很不畅销,总得把毛线的钱卖出来吧,这点头脑她还是有的,可是成品的毛衣都很便宜,谁愿意买她笨拙的手织毛衣呢?这件事终于干不下去了,她又灵机一动,织好的毛衣还可以拆了重织呢,这个发现让她心跳加速,织着织着,她愈发胖了起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李爱自己也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海丽后来生了一种很严重的病,好象就要死了,她躺在被子里日渐消瘦,脸像一张枯叶一样迅速失去了光彩,还生出了叶脉一样的皱纹,她的大眼睛依然灵活,只是再也没有力气和李爱吵架了。

  陈进不知从哪儿打听了一个偏方,弄回一些臭气扑鼻的东西,让李爱煎药给海丽喝,苦、腥、臭的味道终日弥漫在小屋里,煎出来的药汤带点绿色,海丽端过药碗,总是迫不及待地一口喝下去,李爱看得出来,她是多么希望这碗药汤能够救她的命,但是她并没有就此好起来,被子底下的她瘦得像一个薄片。陈进害怕了,要把她送回家去,海丽说她没有家,陈进追问了好多次,“再不说我就把你扔进河里”,海丽枯干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李爱以为她要哭了,但海丽大睁着眼睛始终没有让眼泪流出来,“那你就把我扔进河里吧”,她说。陈进真的抱起她像抱着捆干草一样往外跑,倒是李爱哭了出来,她扑上去拦住了陈进,让海丽又回到了他们的床上。

  陈进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可能是因为他很久没挣到过什么钱了, 这个家愈来愈灰暗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海丽终于拿出了一个电话,“本来我发誓死也要死在外面的”,说完这句话她嚎啕起来。她18岁的时候,父亲欠了别人的赌债,把她抵给了一个男人-----我的命好苦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大放悲声。

  再后来,一个50多岁的男人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来了,那是海丽在湖南的老公和孩子,他们把海丽带走了,那是个刮着大风的春天,他们的背影很快被淹没在风沙里,海丽就这样像一粒沙子一样地消失了,李爱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说不上来。

  陈进终究不是一个老实的男人,又过了一年,他和几个老乡一起做起了假身份证和假文凭,那个冬天,李爱天天站在人大门口的过街天桥上,向每一个过路的人说着同一句话:毕业证身份证要吗?她还有了自己的名片,上面抬头印着一句话:“握住合作手 永远是朋友”,然后是一个名字和一个呼机号码,当她的手伸出来的时候,她的“合作”伙伴都会发现,那只手上生满了暗红流脓的冻疮。她是这一片拉这种生意的唯一一个女人。他们有了些钱,买了新的大电视,但是好景不长,黑窝点被端掉,陈进也被公安局抓走了。

  李爱面对着大电视哭了很久,她又怀上了一个孩子,她都25岁了,她本来想要这个孩子但是现在不能要了。邻居马大姐拉着她到大钟寺附近的铁道边卖毛片,她们在黄昏时出动,把那些用塑料纸裹着的烂光盘藏在怀里,兜售给骑自行车下班的男人们,6块钱一张,5块钱也卖。光盘的封面淫秽不堪,那些发福的中年顾客一手提着馒头或白菜,瞥上一眼封面就匆匆把光盘揣进怀里回家去了。

  有一个傍晚,久久没有生意,发了半天呆的李爱突然跳进了铁道边的一个大土坑里,怀里的光盘散落了一地,她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摔断了,但是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摔出来,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下身,感觉到了自己的手是多么的凉,像个铁疙瘩,但那儿干干爽爽,什么事也没有。

她蜷缩在冷硬的土坑里,这个笨女人,跳下来的时候没有想过该怎么爬上去,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有几个人围在坑边看热闹,马大姐大声叫着她的名字:李爱,李爱,你这个傻B!马大姐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李爱,是你吗?真是个傻B!”李爱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像砂石滑过玻璃一样的声音,她抬起头向上看,一个裹着头巾的瘦女人朝坑里探着头,想不到,真的是好几年不见的海丽,鬼使神差般地出现了。李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咧着嘴想笑一笑,但脸已经被冻硬了。“李爱,你等着,我去找梯子。”海丽的脑袋不见了。

  雪花飘落下来,坑边看热闹的人都走光了,马大姐蹲在坑边和她说着话,不知不觉她们的身上落满了雪花,要是海丽再不回来,雪就会把这个坑填满了吧?她说。马大姐说,那个婊子是不是真的找梯子去了?我也不知道,李爱傻呼呼地说,她感到自己快要被冻僵了,话一出口都硬梆梆的好象结了冰。马大姐提醒她得活动活动否则会冻坏的,于是李爱迟缓地在坑里爬来爬去,我的左腿好象断了,她说。

这时候她听见马大姐一声尖叫:操,你怎么这么半天才回来?原来是海丽和一个男人扛着梯子回来了。

  李爱的左腿摔成了骨折,对此她倒不觉得奇怪,她奇怪的是海丽竟然没有死!她依然瘦骨伶仃,脸色枯干,嘴唇涂得鲜红,大眼睛周围爬满了皱纹,在大钟寺蔬菜批发市场卖海鲜,离她们卖光盘的地方很近,“你以为死就那么容易吗?”她点上一根烟,对李爱说。

  李爱生了个男孩,长得很像陈进,现在天天边吃奶边帮妈妈卖光盘,“等他长大了,一定想不到自己还在襁褓中就从事过这种为人民服务的职业。”海丽经常大笑着这样说。

 

 

一个人度日如年

 

                 

  我检查了好几遍,门锁得好好的,但它还是不时啪嗒啪嗒地响着,好象有人气急败坏地在外面踢我的门,其实只是因为风太大了。今年冬天北京的风太大了。

  最近我几次出去喝酒到天亮,如果喝得太多,回来之后就会睡不着觉,头痛欲裂的时候,你会感到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够睡过去,但是怎么样也无法入睡,简直让人想死过去。我缺乏经验,我不相信我会睡不着,就这样一直蜷缩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当我终于绝望地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发现天又黑了, 无边无际连成一片的昏暗笼罩了现在,我怀着一线希望拉开窗帘,窗外同样是一片茫茫的昏暗,这时我的心情直向谷底坠去,我的心下坠下坠,始终找不到一个托底。就是死过去,也比此时会好受一些吧?

  新年的夜里,我在饭桌上碰到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她坚持不动筷子,不吃三黄鸡,不吃麻婆豆腐,不吃水煮肉片,也不吃清炒芥蓝,因为她刚刚发过誓,为了减肥不再吃宵夜,她的脸白白的,喝了很多酒之后还是白白的,眼睛笑眯眯的,她说,生活不就是两件事嘛,吃什么样的饭,做什么样的爱,所以吃饭太重要了,尤其是无爱可做的时候,吃饭就显得尤其重要,但是她还是不吃,我觉得她太可爱了。我想她肯定是觉得做爱比吃饭更重要,因为她不吃饭是为了减肥,减肥是为了保持身材,保持身材是为了让男人爱她并愿意跟她做爱 。

  后来她接了一个电话,像这个晚上的多数电话一样,内容是祝贺新年,她笑得眼睛弯了起来,对着电话说,希望你新年发大财,多交点桃花运!这时我们桌上的大胖子说了一句,为什么不交点杏花运呢?我说,我想交点梨花运,大家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们桌上的白胖子嘟哝了一句,有梅花运吗?我们全都笑得弯下了腰,更要命的是胖子的老婆一边大笑一边说,葱花运!这下子完了,我们笑得像一群疯子一样,临桌的人奇怪地看着我们,终于忍不住羡慕地说,你们心情不错呀。

  如果他知道我每天都要大哭一场才能入睡,他还会这样说吗?

  我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了,有时候哭是有来由的,因为委屈、伤心或莫名的绝望,眼泪不知不觉地充满了眼眶,眼眶盛不下了,自然会溢出来,很快鼻涕也跟着来了,如果这时我照镜子,会发现自己的脸像一只打碎了的鸡蛋。我需要很多面巾纸,把脸上的液体擦干净,哭一会儿,也就没事了,该干吗干吗。如果哭过之后要出门,就得洗一把脸。

  每天深夜,躺在床上准备入睡的时候,我往往会先看几页书,觉得困了,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关掉台灯,手还没缩回来就马上闭上眼睛,因为我怕看见眼前无边的黑暗。这时候眼泪就来了,我完全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我已经困倦得想睡觉了,怎么会又哭了呢?我一定是想起了什么,想起来了什么呢?我不知道。

  我侧躺着,眼泪流得没有一定的方向,我能感觉到鼻腔里酸酸的,像被灌了醋。也许仰面躺会抑制这没来由的哭泣吧,于是我仰面躺,但是没有用,这个姿势倒是有助于规则眼泪的流向,它们顺着眼角流进了头发里,头发里装不下了,又顺着鬓角流到了耳朵旁边。眼睛周围的皮肤被泪水刺激得有点痛,我想这可真糟糕,刚抹上的眼霜跟泪水一混合,不知道是什么效果。两鬓的头发里灌满了水,头皮也湿润了。哭到后来,鼻子也堵了,我只好张大嘴巴呼吸,在黑暗中,连我也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有多难看,肯定是不堪入目吧。

  虽然从小就爱流眼泪,但这样的状况可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过了十来天,临睡前哭一场完全成了一种条件反射。我关灯闭上眼睛,想着今天可别再哭了,越是这样想眼泪越是不可遏制,眼睛变成了两个泉眼,越是想控制自己不要哭,越是哭得厉害,我强迫自己想点高兴的事情,可是,所有的一切,这时候想来都那么催人泪下,只能加重我悲伤的心情。

  又过了几天,我不去管自己了,眼泪要流就流出来吧,我倒要看看我的身体里到底蕴藏着多少泪水。我渐渐总结出仰面流泪是最难受的,如果趴在床上,眼泪就会滴在枕头和被子上,这样呼吸会顺畅一些。我的床头有一大盒面巾纸,擦完就扔在地上,第二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收拾这一地废纸,这情形,倒像我跟老杨住在一起的时候。

  可能流泪也要消耗体力吧,哭完我会很快入睡。只是起床后眼皮往往有些肿,眼袋也有点出来了。

  现在我没有班可上,也没有男朋友,时间多的是,有时候时间很难打发,真应了一个朋友的名言:一天有多久。其实时光飞逝如电,转眼间,我已经无所事事地混了好几个月了。在此之前我在一家小公司当秘书,所谓秘书就是打杂,接电话,发传真,复印、打印各种文件,预定各种车票机票,兼给大家订盒饭,帮老板买烟,有时候还要给老板的儿子辅导功课,一天到晚忙得要死,重要的是,公司里没有什么好玩的人,没有有魅力的男人,也没有和我投缘的女人,上这种班太枯燥,所以我就辞掉了工作。接着,我和老杨也分手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觉得应该分手了,虽然分的时候是伤感的,可是彼此都觉得无法继续下去了,继续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我们好了有两年吧。

  我一下子自由了,自由了的感觉就是这样:一个人度日如年。但是不要再谈恋爱了吧,那无法承受的累。

  又到了该睡觉的时候,我还是照样泪如泉涌地躺在床上,被子里冰凉冰凉的,我蜷缩着,把膝盖抱在胸前,头也蒙在被子里,仍然很冷,奇怪的是此时我感到了我的身体,我的手摸到了一个很久没有感觉的地方,那儿跟我湿糊糊的脸一样,渐渐地我的全身都热了起来,我很想给老杨打一个电话,说我想做爱。如果这样那也太可笑了, 因为以前都是老杨求我,  我从未主动过,事实上我对他那种过于猛烈的形式还有些恐惧。

                

  那天深夜我爬起来上网聊天,自称是一个28岁的寂寞女子, 跟一个自称“动物凶猛”的家伙打得火热,打情骂俏到凌晨三点,还意犹未尽,我们聊到了性,都摆出一副“过来人”姿态,还各自介绍了自己的体态,我说我是丰满型的,他说他是瘦高型的,都很符合对方的要求。聊到这儿我觉得不能再继续了,就要求下线,他一定要我留电话,我不肯,他就留了自己的手机号和OICQ号给我,我发誓说一定会给他打,然后不顾他再三挽留就下了线去睡觉,第二天醒来这事当然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过了几天再上那个聊天室,没想到又遇见了他,我已改名为“橘子红了”,看见“动物凶猛”,就上前打了个招呼, 他马上委屈地说,你骗人,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这副样子,显然是个小孩,肯定不是他自己说的30岁,我心中暗暗发笑, 也不去揭穿他。

  日子好象过得很逍遥,可是还能逍遥多久呢?我不能不想想明天,只剩下两千块钱的时候,我开始着急了,当务之急是找个工作,否则别说交房租,连饭钱都快没了。和老杨分手的时候他给了我1万块钱,然后连当月的手机费都不再替我交了。这几个月我心情黯淡,当然需要购物来发泄一下,虽然极力节制,钱还是哗哗地流走了。以前我没有为赚钱动过脑筋,上学的时候靠父母,后来上班,有了男朋友,自己挣一点儿钱都买衣服了,其余的开销嘛,就靠老杨了,他赚的多的时候生活就奢侈一点,手头紧就天天在家做饭,少出去玩。现在怎么办?怎样才能轻松地赚到很多钱呢?总不至于沦落到去当三陪小姐吧?倒不是我看不起这个工作,实在是因为这个工作其实也很辛苦,我这么有性格的人,可能胜任不了。

  现在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厚脸皮,和朋友出去从来不付帐,如果朋友是男的也就算了,厚脸皮也说得过去,最难受的是和女伴儿在一起,点菜的时候尽拣便宜的,还不停地说够了够了,明摆着是让对方付帐, 吃完饭别人买单的时候我如坐针毡,因为这多么不符合我的风格啊,我平时最讨厌抠抠索索爱占小便宜的人,唉!生活所迫。

  既然这样的感觉不好,那就少出门吧,可是老呆在家里又感到寂寞,而且连吃几天方便面,吃得脸色发绿,谁受得了。我像祥林嫂一样,跟所有的朋友说,给我找个工作吧,又不就给我找个大款。

  只剩下1200块钱的时候,工作和大款都还没有着落,而我最怕的事情发生了,房东打电话来催交房租了。如果再交出去1000块钱,难道让我沿街乞讨吗?我吞吞吐吐地对房东说,过两天才能发工资,等发了工资我会给他打电话的。房东倒也不是刻薄之人,看在我是个单身女孩的份上,他无奈地答应了。

  我满腹心事地出了门,好象出门就会有办法一样,外面的温度至少有零下10度,我戴着毛线帽,用围巾把脸包得严严的,两手握得紧紧的插在羽绒服的兜里。到处是坚冰和积雪,结了冰的路面是灰色的,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我走得很慢,因为我得考虑一下自己的去向。一个小伙子骑着车朝我看了几眼,车轮一滑,咣当一下摔在了我面前。他满面羞愧地慌忙扶起车子,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声“对不起”,就逃也似的骑上车跑了,我不禁被他逗得笑出声来,心情仿佛也不那么郁闷了,我决定去梁樱的店里看看。坐了两站公共汽车,就到了梁樱的“烟萝香衣”,想当初这个店的名字还是我帮她取的。

  梁樱裹着一条黑色披肩,脸色苍白地一个人坐在店里抽烟,一个顾客也没有,衣服也都是一副颓败的样子,仿佛知道自己注定是卖不出去的。我说,瞧瞧,你这些烂衣服,和这么有品位的店名真不相称。梁樱裹紧她的披肩,说怎么好久不来了。我说你花钱雇我看店吧,我肯定天天来。她说,那我不失业了吗?问她这几天生意怎么样,她说,咳,都好几天不开门了。啊?出什么事了?

  还能有什么事?梁樱掐灭烟头,又点上一根,烟灰缸里满满地插着烟头,像一朵葵花,“我又把严刚送进去了。”除了长叹一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严刚是她的男朋友,又送进去了,指的是又送进戒毒所了。我想劝她不要再管严刚了,可是这句话我说过有一百遍了,再说一遍实在是没意思。她肯定还是那样回答:我不管他谁管他呢?

  天色暗下来,终于来了一个顾客,是个学生模样的姑娘,她已经试了5件衣服了,还在继续试,她的脸红扑扑的,好象在冒着热气,眼神激动而慌乱,我想起在学校的时候,老杨第一次约我,我也是这样揣着一颗激动慌乱的心上街去买便宜而好看的衣服。现在我的肚子饿了,我说我去隔壁肯德基买点吃的。正强打精神花言巧语对付红脸蛋姑娘的梁樱摸出100块钱要给我,我说我有钱就跑出了门。

  直到9点钟,我们早把东西吃完肚子又饿了的时候,也没有再来一个顾客,我和梁樱在店门口分手。今天出门的时候我带了100块钱,现在花掉了50块,而我本来打算向梁樱借点钱的。

                    

  回到住处,时间还早,我发了会儿呆,机械地打开电脑上网,这台电脑也是老杨给我的,因为他要换新的,显示器早已经老化,屏幕不停地哆嗦着,我也习惯了。我化名小怜,装成纯情玉女的样子,几个无聊的家伙来招惹我了,他们也太无聊了,不知道是哪个镇上的猥琐少年,或者是军营里的寂寞战士,尽管他们自命为“西门吹雪”或者“风中的汉子”,我还是能感觉到他们是一些多么无聊没劲的人。说起来还是上次的“动物凶猛”好玩一点。我把名字改回为“橘子红了”,等着他来找我,等到12点他也没来,屋里太冷,因为我租的是没有暖气的平房,到了这个时候,电暖气散发出的那点热量无济于事,手脚都僵硬起来,水凉得刺骨,我连晚上的洗漱都省掉,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我就感冒了,因为来这儿之后还没生过病,所以没有任何备用药,躺了一天,不但没有像我想象得那样有所好转,病情更加严重起来,脑袋沉得像戴了个钢盔,浑身发烫、酸痛,鼻子完全塞住了,我连起床倒一杯水的力气都没有。我想给谁打个电话,但是手机没有信号,对了,今天是21号,我没有去交电话费,被停机了。奇怪的是我反而没有眼泪了,按说现在我应该是最感脆弱的时候,但除了下意识地裹紧被子,我反而没什么感觉了,甚至也不像以前那样觉得自己可怜。昏昏沉沉地,听着窗户外边风雪的声音,我醒来,窗户渐渐发白了,新的一天来了,如果不想死,我还是去医院吧。

  把所有能穿的都穿上,把所有的钱都带上,我出了门,风很大,雪还在下着,涨痛的脑袋接触到清冷的空气,清爽了很多,我得慢点儿走,否则真有可能被风吹倒。

  这次生病最严重的后果就是使我倾家荡产,打了一天吊瓶,拿了很多药,在医院附近的一个面馆吃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我很想去把电话费交了,没有手机,就等于和所有的人失去了联系,但那样的话我很可能身无分文了。 阳光照射在雪地上,那强烈的光芒刺激得我直流眼泪,眼泪就像雪山融化一样,在我的脸上肆意奔流,我赶紧拦住一辆车想回家。手机没法上网了,好在附近就有一个网吧, 我蜷缩在网吧的角落里,找到了“动物凶猛” 留的QQ号码,如果他真像自己说的那么英俊,贫病交加的我,就算卖身也无所谓吧。 果然,他出现了,真像一位大救星。我说我病了,他说来看你吧,我说好啊。现在就去?我说好啊。他好象有点诧异,你说真的?当然了,我现在正需要温暖。你就不怕我是色狼?你是吗?那可说不定。你总不至于对一个病人下毒手吧?

  我让他第二天下午来我住的地方找我,这样做是不是很鲁莽?但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呢?我敢这样做,也是基于一个基本的判断,通过聊天,觉得他不会是那种离我的生活很远的人。虽然觉得不应该相信他的话,但还是愿意把他想象成一个英俊的、渴望爱情的男人。

  网友见面已经成了每时每刻都会发生的事情,但于我来说还是第一次。等他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听天由命吧。我把房间整理了一下,烧了一壶热水,洗脸梳头,换了一件白色的毛衣,相信白色能使我显得丰满一点,因为我其实是个瘦型女孩,生病这两天好象更单薄了,根本不像我描述得那么丰满。

  做完这一切我仍然心神不定,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他是个讨厌的人就立刻打发他走,这样一想,觉得这结果简直是一定的,他肯定是那种又老又丑、找不到女人而寂寞难耐的家伙,想什么办法可以马上赶走他呢-------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我的心跳甚至加快了。

                     

  可是打开门我差点笑出声来,因为门口站着的分明是个孩子。一个穿着牛仔裤和运动式羽绒服的男孩子,愣愣地看着我。我的戒心一下子消除了,进来吧,我说。

  是个长相普通的男孩子,个头一般,瘦瘦的,皮肤略黑,眉宇间透出些稚气。他半天都不说话,好象有些局促。是不是看见我很失望呀?他笑了笑,摇摇头。多大了?他直视着我,18,怎么了?我又笑了,这么小就敢出来骗人?他说,你不是也骗我了吗?你有28吗?我看你跟我差不多。胡说,我可比你大多了。他斜着眼睛一笑,不相信的样子, 我发现他笑起来显得挺坏的。

  接下来我们就不知道该聊什么了,在网上说过那么多话简直都是白说,面对面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况且我们在网上说过那么多无耻的话,想想都让人觉得脸红。经过一阵尴尬的沉默,他说,你的病好点了吗?我说好多了。你上学吗?他说不上,和朋友合伙开音像店。我的情况也告诉他了,正在找工作。

  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不禁心惊肉跳,房东来了,我只有硬着头皮来应付这尴尬的局面。房东是那种典型的北京老滑头,嗓门很大:约,还有客人,不好意思,姑娘,按说我不该来,可是这两天打电话你也不开机,我寻思别出什么事儿,所以过来看看------我说,是我不好意思,这两天生病,没去交手机费,也没去单位上班,明天我就去领工资,明天我给您把钱送过去。

  老滑头走了,我叹气说,你也看见了,今年我真够背的。

  我坐在床上,他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着我,手里胡乱地翻着一本书,忽然说,你以前有男朋友吧?我说是啊。那你肯定不是处女了?他忽然口出如此狂言,把我吓了一跳, 现在的孩子真不得了。但我还是强作镇定地说,怎么了?他露出一点害羞的表情,没怎么,问问不行吗?

  我变得紧张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刚看到他时的那种松弛消失了。一阵沉默,他又说,你根本就没钱交房租,你也没有工作,对吧?我无奈地一笑。

  那这样吧,你可以先搬到我那里去住几天,等你有钱交房租了再搬回来。

  我妈长年在深圳,我爸不怎么回家。你看着办吧,我是想帮你才这样的。

  我假装犹豫了很久,假装很勉强地同意了,当即就开始收拾东西,无非是一些衣服,毕业之后两年我也只混了一堆随时都会过时的衣服,别的什么都没有,破电脑、破电视都无法带走,也没有必要带走。他让我想想别拉下什么东西,我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有什么可带的,我可真是个无产者呀,我自嘲说。

  上了出租车,他坐在前面,我和我的行李在后面,忽然想起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拍拍他的肩膀,喂,我叫何菲,你呢?蓝波,蓝色的蓝,波浪的波。他头也不回地说。本来我还想问他家住在哪儿,一下子又没有兴趣知道了。一路上我们没有再说话,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

  车子开进了我不喜欢也不熟悉的南城,我一时没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他的家果然很大,也正如我想象得那样冷清,没有丝毫烟火气。不用换鞋,你是睡客厅还是睡我爸妈的房间? 其实你睡那个大房间也行,反正他们也不回来。

  好奇怪,我说,你爸为什么不在家住?

  蓝波把我的包往地上一扔,倒在沙发上说,我爸多会享受,包二奶呀。

  那你一个人觉得孤单吗?谁照顾你的生活呢?我使劲咽下这些无聊的问题,谁又能帮得上谁呀,我自己的生活不也是一团糟吗?

  你喜欢听什么音乐?蓝波从沙发上蹦起来去开音响,忽然又说,该吃晚饭了,你请客吧。

我说可以考虑请你吃方便面。他一听顿做呕吐状,别跟我提方便面,一听就想吐,你信不信,我吃过的方便面能把这间房子装满。

  在楼下的湘菜馆门口我花一块钱买了一份《精品购物指南》,飞快地翻到招聘广告,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蓝波一口气吃了5碗米饭,虽然湘菜馆的小饭钵很小,我还是被吓了一跳,他拍拍肚皮书说,没办法,长身体呀,我肯定能长到一米七五,你信吗?他掏钱包结帐的时候,我说,你挺有钱的嘛,卖盗版是不是很赚?他说,赚什么呀,我的钱都是我爸给的,他生怕我学坏,只要我不出事,给多少钱他都干。真厉害,我说,你爸是做什么生意的?他一笑,说出来吓死你。得了吧,我说,无非是大毒枭。别乱讲,我爸可是正经知识分子,可惜呀,生了个没文化的儿子。

  回到家,他说,我得到店里去看看,你看电视还是看DVD?我说跟你一起去吧,我一个人在家多别扭呀。不行不行,我女朋友要过来,别让她看见你。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主要是没想到他还有女朋友,看见又怎么了?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那可不行,他一边穿鞋一边说,要不你就玩游戏,电脑在我房间里,我10点之前准回来。他带上门跑了。

                

  我百无聊赖地翻着他的影碟,都是些枪战或恐怖片,没有一张我感兴趣的,干脆看看电视剧算了,但是电视剧都不吸引人,是不是应该帮他收拾一下房间呢?这可是别人的房间,我无从下手,我的心里像长了草一样,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干出这样荒唐的事情。我就像洪灾过后一只漂在水里的破船,前后两茫茫,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家,也不知道有没有生还的希望。

  把我的洗漱用具放到洗手间,我发现里面很干净,两条毛巾整整齐齐地挂在架子上,暖气片上搭着洗干净的袜子和内裤,看来他是个爱整洁的孩子。

  从沙发上一堆书报杂志和衣服中翻出一个电话,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飞快地拨了一个号码,听到梁樱懒洋洋的声音,我差点哭了。我唠唠叨叨地跟她聊着天,生怕她挂断,但是她正在父母家尽孝,说话可能不那么方便,因为严刚,她父母对她很不满,所以她一有机会就拼命表现,哪怕陪她那俗妈看电视剧。

  我又打了几个其他朋友的电话,他们都在忙着,也有人叫我出去玩儿,可是我囊中那么羞涩,连打车的钱都舍不得花,他们哪里会知道呢?

  凭什么能平白无故地住在一个陌生人家里呢?我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想如果蓝波有什么要求我就答应,反正他看上去也还不讨厌,可是他明明还是个孩子,我无法把“性”这样的事情和他联系在一起,不过也不一定,听说十七八岁的男孩性欲是最强的,对这个年龄的男孩我没什么经验。如果蓝波回来,我就跟他说,如果想和我做爱是可以的,我不愿欠别人的。可是也许他没这个意思,他不是有女朋友吗?这样说他会不会感到受了侮辱?

我靠在沙发上,脑子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其实从他说让我住到他家我就开始想这些问题,一直也没想明白,还没想明白他已经回来了。

  呵,我说,和女朋友约会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妈管得严嘛,她9点钟之前就得回家,她还在上学呢。

  她是不是长得很漂亮?

  那还用说?看得出蓝波很兴奋,满脸都是爱情的光辉,这么说吧,她长得就像白雪公主一样。

  是吗?那她怎么会看上你呢?

  你怎么这么说话?骂我呢吧?

  那倒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很一般嘛。

  可是有谁会比我对她好呢?他激动起来,我追她可费了劲了,谁都不相信她会看上我,我们学校那就是一部电影,卧虎藏龙呀,那些长得酷的,学习好的,打架猛的,最后怎么样,全都被我灭了!

  他眉飞色舞,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开始她还在我面前牛B,不理我,后来还不是被我给感动了------

  把他不连贯的叙述连缀起来,大体是这样一个故事:粟粟是他们中学的校花,为了追她,蓝波天天去接她上学,晚上放学再送她回家,不顾她的白眼冷遇,坚持跟在她后面,还为她打了几架,终于感动了白雪公主。后来粟粟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蓝波落榜,妈妈让他去深圳,他不舍得走,但是粟粟每星期只和他见一次面-----

  奥,我说,真够俗的。

  怎么俗了?我觉着挺不同凡响的,我们之间激动人心的时刻多着呢。

  是吗?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爱情很不平常,其实,每个人跟每个人可能都差不多。我打了个哈欠说,困了,睡觉吧。他拿出了被子枕头和一条床单,扔在沙发上。我看了他一眼,他穿着一条肥大的运动绒裤,衣服里是好象正在发育的小骨架,如果人是一棵树,他应该会继续抽条,向上生长,而我已经长好了,就是这副德行了;如果人是一朵花,我已经开放了,接下来只能是等待凋谢的命运了。他呢,可能还含苞欲放呢。在我眼里他不算男人,顶多是个男孩子,可是 也不觉得他比我小6岁之多,可能因为现在他是主人,而我是莫名其妙寄人篱下的客人,我没法像看待跟我不相干的花季少年那样居高临下地看他。

  他好象意犹未尽,想接着聊下去的样子,想当年我沉浸在爱情中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迫不及待地想跟别人倾诉满腔柔情。我说你先去睡吧,他嘟哝道,这么早,我睡不着,要不咱们打游戏吧------你真的那么困?和你住在一起可太没劲了。

  我懂了,我说,其实你是一个人太寂寞,想找个人陪你解闷吧?也行,谁让我没地方去呢,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就是了。

  那好,咱们还是聊聊天吧-----你别这样说呀,你是不是对我特不耐烦?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也不懂?

  哪儿能呀,你懂得挺多,我盘腿在沙发上坐直,想聊什么?你是不是特恨你爸?特想你妈?

  算你说对一半,我是恨我爸,也不是特恨,他对我也够好的啦,要什么给什么,他也想让我跟他们住在一起,可是我一看见他的“二奶”就恶心,她就像个鸡,整天盯着我爸的钱包,谁都看得出来,就我爸一个人蒙在鼓里------我早就不想我妈了,她走了好几年了,她是个毫不性感的女人,就是连自己穿多大号胸罩都不知道的那种,难怪我爸不喜欢她。唉,我家整个就是一部电视剧。

  我爸就是拍电视剧的,制片人,那些火透了的臭电视剧都是他拍的,天天跟女演员混在一起,能不变坏吗?他想让我跟他干剧组,我从小就在剧组里混,我讨厌剧组,他们都是些特烂的人,我想自己干,先开个小店,慢慢做大,很快我就不用花我爸的钱了,你信不信?

  我无言以对,18岁真是个叛逆的年龄做梦的年龄啊,如果换了是我,就乖乖跟着阔爸爸算了。我只好说,看不出来你还蛮有个性。

  粟粟也支持我,一个人住刚开始的时候可害怕了,每天都招一帮哥们儿来我家玩儿,他们一走我就想哭,慢慢也习惯了,我觉得一个人住很酷,是吧?

  我不禁笑了,“酷”是由别人来说的,没听说谁夸自己酷。

  他真能说,一直把我说得睡了过去。深夜,我被他上厕所的声音惊醒,哗啦,厕所里冲水的声音还在响着,他的脚步声经过我的身边,明显地慢了下来,我一动不动,全身不由得紧绷起来。没准这只是我的错觉,脚步声继续移动起来,他进了自己的房间,门轻轻地关上了,我松了口气,继续睡了。

                        

  第二天我一起来就开始四处打电话联系应聘的事,他的房门紧紧地关着,好象还没起床。我正在电话里点头哈腰地讲得起劲,他穿着睡衣出现在房门口,睡眼惺忪地说,拜托姐姐,你能不能小点声?吵着你了?不好意思啊。我按刚才的惯性继续点头哈腰地说。他仍然满脸不高兴的样子,门砰地一声带上了。

  跟着门的巨响,我的心哆嗦了一下,昨天不是刚掏了心窝子吗?今天就这样了,寄人篱下的悲凉啊,连一个小屁孩都敢给你脸色看,我决定尽快找到工作,挣到钱,离开这儿。

  逼到这个份儿上,什么工作我也得两眼一闭从了吧,我找到的工作仍然是在公司打杂,只不过这个公司的规模更小,好象只有老板和小于两个人,公司全称叫“罗马广告咨询有限责任公司”,从事什么业务老板也没说清楚,月薪1500元。我决定在这儿干是因为从蓝波家坐公共汽车可以直达。

  老板30多岁,穿一件笔挺的灰色风衣,衬衫的领子硬硬的,五官肉乎乎地挤在一起,脸色灰暗,油污的却头发亮闪闪。小于被介绍为会计,是个三十岁左右、浓妆艳抹的少妇,一副慵懒的样子,好象刚从床上爬起来或随时准备上床。

  办公室在一家居民小区的地下室里,小于一见我就摸着我的羽绒服说,呀,什么牌子的?老毕,你可真有眼光,从哪儿找的这样年轻又有气质的小姐?

  老毕简单交代了几句就救火一样地走了,我的工作是接电话,打扫卫生,起草兼打印文件。我刚来,没什么文件可做,就是扫了扫地,整理了一下办公桌,接了个电话,我干这些事情的时候,小于一手支着脑袋趴在桌子上翻时装杂志,不时跟我聊上几句:以前在哪儿干?住什么地儿?有男朋友吗?你看这件衣服哎呀呀漂亮得要死------

  一会儿我没什么事情了,只好专心跟小于聊天。她倒是个心直口快之人:什么业务?只要能蒙到钱,什么业务都做。看看我儿子,漂亮吧?我凑过去看她钱包里夹着的照片,吃惊地说,你儿子都这么大了?

  12岁了,我19岁就生了他。你结婚真够早的!我感叹。我18岁就被老公从老家骗来了,他在北京当兵,家属可以随军嘛,那时候我没考上大学,正灰心着呢。

  该下班了,给老毕打个电话,让他请我们吃饭。只听小于在电话里拉长声音:又有应酬?讨——厌,是回家陪老婆了吧?她满脸不高兴地挂上电话,色泽浓艳的小嘴撅了一小会儿,又眉开眼笑地对我说,哎,华联正打折呢,咱俩去逛街吧,完了我请你吃饭。我说你下班不回家吗?她的嘴又撅了起来:我最恨回家,能不回家就不回家!见我不解,她一笑:你知道吗?我老公都快50岁了,头发都快掉光了,看见他我就烦。

  虽然我不爱买打折的衣服,但反正也没什么事,而且小于盛情难却,于是一起杀奔华联,陪她奋力抢购了一堆物廉价美的衣服鞋子,接着在饭馆里连喝了四瓶啤酒,小于已有了七分醉意:宝贝儿,你来了可真好,咱姐俩就算好朋友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别着急,像你这样,又年轻又漂亮又有文凭,肯定能嫁一个有房有车的,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我早就求老毕再招一个人,他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呆在办公室,哎呀,度日如年-----你也看出来了,我这个人最好相处,没什么心眼,老毕那德行,也就是骗骗我-----她忽然压低声音,眼波流转:你别看他长得不怎么样,那方面还行----她大笑起来:我这个人就是藏不住话,你别在意啊。

  我也大笑起来,拍拍她的肩膀,心中释然,原来我的工作是这么一回事,这可真他妈好笑,价钱这么低的三陪,可悲呀,谁让我陪的是个女人呢?真不如直接去歌厅陪男人合算。

  睡到10点钟,我才挣扎着从床上(其实是沙发上)爬起来打算去上班,说实话,这工作虽然轻松,但是实在无趣,我每每都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挤上通往那间地下室的公共汽车。虽然我也是个寂寞难耐的人,但和寂寞难耐的小于在一起,感觉是更加寂寞难耐,才过了两天,我就暗下决心,最多干满一个月,拿到工资就另谋高就。

                

  我和蓝波的关系说穿了也是这么回事,他免费让我住在他家,无非也是想找个伴儿,我深深地理解并配合这种关系,虽然男女有别,但我们之间纯洁无暇,无话不谈,可是,还是跟性别有关系,不说我们最初在网上因谈“性”而相识,如果我是个男的,蓝波会这样和我相处吗?

  他:求你了何菲,你就贤惠一点,给我做顿饭吃吧,我吃饭馆都要吃吐了。我:行,那你去买菜。他:一起去嘛,我一个人去菜市场多古怪呀-----那来石头剪子布,你输了,没说的了吧?

  他:你还是穿这条牛仔裤吧,别化妆,显得小一点。我:怕你的哥们儿笑话你找了个姐姐吧?他:不是-----女孩不都希望自己显得年轻吗?我的眼光,不会错的。

  他:你的手,给你看手相,紧张什么?恩,你会有钱的,但感情不太顺。

  他:这么晚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又喝多了吧,真不自重。

  他:我穿皮鞋好还是穿运动鞋好?如果你是粟粟,你觉得哪个好?我:我不是粟粟,我怎么知道?他:你就假设你是粟粟-----

  事实上,即使我把他看成孩子,也无法忽视他身上的雄性气息,当他靠近我的时候,当深夜他经过我的身边去洗手间小便的时候,他像一只小兽一样让我隐隐不安,哪怕只是一点点,这一点点的不安像小草的嫩芽从我的皮肤上探出了头,可这是冬天,即使睡觉的时候我穿得也很厚,不适合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生长。

  我们相安无事地过了两个星期,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去店里了,我正在家洗衣服拖地板,他打来电话,说一会儿要带粟粟回家,我很识相地马上躲了出去,去梁樱的店里呆着。今天生意很好,也许是春节要来了的缘故,买新衣服的姑娘们不再吝啬,对付买衣服的姑娘我很有一套,刚好可以帮她的忙。

  后来和梁樱去酒吧喝了一杯,12点回去,我稍有醉意,蓝波还没睡,半躺在沙发上喝啤酒,面前已经扔着六七个空啤酒罐,屋里烟雾缭绕,电视、音响都没开,安静得有些奇怪,一个孩子,却做出如此颓唐的样子,我说,呵,谈恋爱谈得这么颓废?

  他瞟了我一眼,没说话。我也坐下打开一罐啤酒。

  我翻着他的杂志说,兰波是一个天才诗人的名字,你可倒好,只知道看《游戏同志》和《漫画公主》。

  他醉醺醺地说,这个你也知道呀,我还以为只有我爸认识那个什么诗人呢。

  我环视四周,没有发现那位美女留下的蛛丝马迹。趁着酒意,我也大胆起来:怎么,是不是摩托罗拉,一触即发?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什么呀,他说,她不愿意,她那么纯洁,到现在还不愿意和我------做爱。

  是吗?我大笑起来,是因为你不会吧?

  是啊,我不会,你愿意教我吗?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吓了一跳,说别,我不愿意。

  我知道女人说不的时候就是愿意,他软绵绵地摇晃着扑上来抓住我的胳膊:其实我会,看了那么多A片,肯定没什么不会的。

  这好象是意料中的事,我没想到的是事到临头,我那么坚决,我拉着他的胳膊站了起来,他像一滩烂泥似的靠在我身上,我把他搀到他的床上,拉开被子往他身上一扔,关上门出来了。

  一切都没什么理由,完全是本能的反映。屋里安静得可怕,只听见钟表滴答滴答的声音,暖气很足,我浑身燥热。

  第二天我比往常起得早一些,怕他难堪,还是避开为好,我迫不及待地出门上班,晚上故意回来得很晚,听小于唠叨到12点。没想到他竟然还没回来,我火速关灯钻被窝,听见他回来的声音,我假装已经睡着。如此互相躲避了两天,我们又恢复了常态,好象这事根本没发生过。

                

  终于拿到了老毕发的工资,1500元,在北京实在不多,但是现在这些钱叠在一起,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好象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只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向小于开口说我要走,经过朋友介绍,我已经找到了新的工作,一家文化公司的文案策划,月薪2500元,说好春节之后去上班。

  我犹豫着,是拿这钱去交房租搬回去呢,还是做路费回家过年?最后我决定先回家过年,继续在蓝波这里赖几天再说。

  听说我要回家,蓝波决定去深圳找他妈妈一起过年。除了买票,我不敢买任何东西,春节临近,商店里异常火爆,大家争相抢购,好象这些五光十色的货物是不要钱的,只是在我看来什么都贵得离谱,和这些疯狂抢购的人没有任何共同语言,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心情败坏。蓝波托朋友买了我们的票,是同一天的,我们还约定要同一天回来,他从南方,我从西北,都是比较遥远的地方。

  临近春节那几天北京空前寒冷,道路都套上了冷硬的铠甲,冰雪还在一层层覆盖,这无望的生活。

  走之前的那天晚上我跟小于一起吃饭,我知道我将不辞而别,去开创新的人生,而她的人生早我看来好象已经陷入泥潭。看着她浓妆的脸,我陡生可耻的恻隐之心。我暗暗发誓,等我到了她这样的年纪,决不要过这样的生活。可是,这真的是我能主宰的吗?到底是何种力量来决定我们将过什么样的生活?是命运?还是别的什么?

  8点多我和小于站在路边打车,大家都在纷纷离开这个城市,奔赴各自的节日,街上冷清了许多,出租车却变得空前紧俏,北风呼啸着,我们不得不裹紧衣服,像空心人一样轻飘飘。我和小于拥抱了一下,她脸上厚厚的粉底好象被冻出了裂缝,她的脸轻轻地挨到了我的脸,像墙一样又冷又硬,没有皮肤的感觉。

  我就这样怀着无限伤感回到了蓝波的家,打算跟他好好聊聊天,计划一下我们渺茫的未来。一开门就听见他的房间里传出挣扎和撕打的声音,客厅里没有开灯,好象是一个女孩子在凄厉地哭喊:放开我,放开我------!同时夹杂着男孩粗重的喘息。

  我犹豫着,一时判断不出该怎么办,那个女孩的挣扎逐渐变得凄惨和猛烈,我的心也揪紧了,这可不像是那种装出来的推就,我不假思索推开他了的房门,昏暗的灯光下,蓝波把一个女孩按在床上,他还穿着毛衣,两条腿却光着,那是两条细细的腿,毫无章法地用着力,白色的袜子还套在他的脚上,两只黑乎乎的袜底在我眼前挥舞。女孩的砖红色毛衣已经被脱掉扔在地上,里面的套头衫被撕了个大口子,牛仔裤裤被褪下一截,她死命往上揪着就要被脱下来的裤子,穿着砖红色袜子的脚拼命使着劲儿-----

  蓝波,你干什么?我大喝一声,他仿佛没有听见,像个疯子一样继续埋头苦干,女孩拼命侧过半边脸朝我哭喊:救命,快救命!我上前揪住他的后脖领打了他两个耳光,他满脸他放开女孩,我发现他满脸潮红,牙关紧咬,突然一咧嘴,出溜坐在地上埋头呜咽起来。

  我从地上捡起女孩的毛衣,她哭着跑了出去,在客厅我帮她穿好衣服,她仍然在哭,即使这样我还是发现她真的很漂亮。送她下楼的时候她安静下来,我说你一定是粟粟吧?你别难过,男孩子嘛-----

  她说,他真是个疯子,受不了他,都怪我心软-----

  粟粟跟我急了,她说她根本不是蓝波的女朋友,她从来没有答应过做她的女朋友,只是经不住他的哀求偶尔和他见上一面,根本也不是每周一次。今天蓝波打电话给她说自己病了,她才答应来看他-----她说,我在大学里有男朋友,比他优秀多了。她裹好围巾,骑上车飞驰而去,她的背影激动而决绝。

  蓝波仍然坐在地上哭,像个无限委屈的孩子,我慢慢蹲下去搂住他的肩膀,我说上床去,地上太凉了,他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哭得更加畅快淋漓,他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鼻涕眼泪都蹭在了我的衣服上,我什么也没有说,想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上了床,我抱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渐渐安静下来,我的手摸到他赤裸的下身,他的腿很光滑,小腹薄薄的,髋骨硌着我的手。我摸到那儿,一个活泼的东西在我的手里慢慢长大,变成一个青涩饱满的果实,我忽然感到,这是男人身上最温暖真实的地方。

  第二天我先起来,把我所有的东西都装在包里,我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离上火车的时间还早,但我不能再留在这儿了,男女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搞过了就是结束,以前的一切都是铺垫的过程。不是故意这样,但故事却一定要这样发展,我也无能无力。

  我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不能大方一点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还是和他告别一下比较好,他也许是在装睡,我拍拍他的脸颊说,我走了。他睁开眼睛,朝我笑了笑,好象有点害羞,我送你吧,他坐起来穿衣服。我按住他说不用了,我有人送。

  走到门口,我回头调侃地一笑说,别忘了我啊。他坐在床上,秋衣正穿到一半,你也是!我听见他的声音从正蒙在头上的衣服里传出来。

                     

  过完年回来,我下了火车,拖着一只箱子,穿过站里站外的人山人海,像事先想好的一样,坐地铁,换公共汽车,径直回到我原来住的地方。

 可是你猜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片平房已经被夷为平地,成了一片荒凉的废墟,什么痕迹也没有了。拖着我的箱子徘徊了半天,我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问了路人,才知道这儿已经拆迁了,我恍然大悟:北京在申奥,到处都在拆迁和重建,远处那些灰色的塔楼已经被粉刷得五颜六色,这我原来就知道,可是想不到-----

  我留在房子里的东西呢?我一下子想起来,有那么多东西没有带走,我的毕业证,我过去的照片、信件,不多的书和唱片,老杨给我画的头像,给我写的情书,我的春夏秋季的衣服,漂亮的蓝色吊带裙,木头底的细带凉鞋,水晶手链,布娃娃,比基尼猪娃娃,艳丽的游泳衣------都到哪儿去了?

  废墟上飞舞着脏污的废纸和塑料袋,我在那儿站了半天,手脚都要冻僵了,才想起来应该给房东打电话,回答是此号码是空号。我打了一辆车找到他家,那儿也拆迁了。

  春天来了的时候,有一天我路过蓝波的音像店,那条街依然繁华热闹,只是蓝波的店已经改卖鲜花了,满屋的鲜花,春意盎然,只是没有一张唱片或影碟,店主对我的问题很茫然。我向隔壁服装店的小姐打听,说是音像店因为卖盗版,早已经被查封了。

2001 年5月

 

 

北京夜未央

阿美

 

  我一直奔跑在路上

  也无法穷尽黑夜最黑的深处

  我一直睁大着眼睛

  也无法了解花朵究竟是怎样张开了翅膀

  我一直含着泪水

  也无法让春天永不结束

 

  我一直是这样

  听任阳光摧残花朵 亲吻摧残黑夜

  我一直充当着春天的帮凶

  听任你的无辜摧残我的柔弱

  你的透明摧残我的坚强

 

  我无法让等待埋葬春水的蓝色

  我无法不迷恋蓝色

  在春天敲响门扉的时候

  我无法走进镜子的最深处

  我无法窥破春天以及夜晚的秘密

  雪和花朵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无法掌握内心的武器库

  无法理解你的善良我的正直

  我无法捉到一只春天的狐狸

  让它为即将凋谢的花朵殉葬

 

  春天就要来了,北京夜未央

  我就象一条丧家犬,逃亡在夜的黑水上

  恐惧被春天的盐完全淹没

 

 

  现在吴兰已经找不到那个黑色帆布的双肩包了,它外面镶着两只红色的口袋,通常用来装学生证、借书证、饭票夹和钥匙,钥匙有两把,一把是宿舍的,一把是自行车的。大学四年级的那年冬天,吴兰每天都在这个包里塞满了书,背着它到自习室去复习,准备考研究生。

有一天吴兰忽然想起了这只书包,想起她在冰冷的水里用刷子使劲儿刷它,两只手都冻红了,书包被挂在一个竹子的衣架上,晾在窗外,那天吴兰只好把书抱在怀里去自习室。书包干了的时候,拿在手里是凉冰冰、硬梆梆的。那时距现在有8年过去了,吴兰搬了无数次的家,这个包是什么时候被淘汰的?她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它在吴兰的生活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没有一张照片能证明它确实存在过,就像那段岁月一样。

  那时吴兰自认为是一个毫无光彩的女生,戴眼镜,剪着齐齐的刘海儿,骑着一辆又大又破的自行车,是花30块钱从修车铺老板那儿买来的。她神情严肃,眉眼平淡,走在校园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肩上挎着的这个书包,是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部分。

  宿舍里住着8个姑娘,其中4个有男朋友,两个已被确定为推荐研究生,她们是那种保守的理工科女生,临近毕业,已经没什么课好上,除了吴兰和老三,她们天天呆在宿舍里穷极无聊,想尽最恶毒的话互相攻击。像吴兰这样三年来没有冒出过什么火花的人也要考研,她们难免有几分不屑,所以吴兰讨厌呆在宿舍里。 晚饭以后,班上的一个男生会到每个宿舍来分发信件,吴兰想等他来了之后再去自习室,简单地说,她想等到一封信,那时的生活中没有什么能抚慰自己的东西,除了信。写信来的无非是家人或中学同学。到那天为止,她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有收到一封信了,真是可怜啊,如果今天再没有信,她相信自己会失望得哭出来。但她掩饰着自己焦急的心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大家一起磕瓜子。

  那天吴兰等到了信,但仍然难过得哭了出来。信是王涛写来的,她的中学同学,曾经是她的追求者。有一阵子他们以为在谈恋爱,暑假的时候见了面,他要吻她,她的身体却排斥他,于是吴兰听从了身体的指挥,认定自己不喜欢他。他在信里说很想她,但有一个女生追他,他已经答应了。吴兰挎上书包出门,在昏暗的楼梯上用衣袖擦掉酸楚的眼泪。她失望,嫉妒,吃醋,更感到自己孤单,想立刻搬出一个男朋友来对付他,但遗憾的是她没有。那时她天天看着在校园里甜蜜恋爱的男男女女,幻想着要为一个自己最爱的人奉献一切,这个人始终没有出现,而大学眼看着就要结束了。到了自习室,吴兰先写了一封信,告诉王涛自己也有男朋友了,是一个校园歌手,经常在台上唱崔健的歌。这是她能想到到的最能刺激他的说法,因为他是一个除了当班长什么都不会的人,在文艺方面简直是个白痴。写完这封信她的心里好受了很多,开始专心做英语习题。10点半的时候从自习室出来,心里觉得异常充实,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清冷的月亮远远地挂在天边,她穿过枯枝掩映的小树林,感觉到夜色凄凉而美好,树丛里有很多搂抱在一起的情侣,而她仍然是一张白纸,渴望被描画。

  吴兰报了一个考研政治辅导班,每周三次去人民大学上课。花了她一大笔钱的听课证上画满了小格子,每去一次,小格子就被划掉一个。第一次去上课是周二的晚上,吴兰自以为去得很早,但是比较有利的位置都已经被占据了,大教室的座位像电影院里那样连在一起,当然比电影院的座位小得多,当然是为了装尽可能多的人。第二排的最左边还空着两个座位,从听课的角度来考虑,这个位置太偏了,有可能看不见右半边的黑板。但是这儿靠窗户,窗外横斜着柳树的枯枝。吴兰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稍微靠里的位置,这样她左边还空着一个离树更近的座位。右边坐的是什么人,她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现在要讲的是她和左边这个人的故事。

  老师已经站在了讲台上,教室里安静下来,一个高个子男生推门进来,他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低下头,快步从讲台前面绕到了吴兰的身边,她已经看清了他是一个高大可爱的男生,眼神生动,穿一件黑色的棉夹克,沙漠色的牛仔裤,肩上跨着一个灰色尼龙的双肩包。教室里本来暖融融的,他坐下来的时候,散发出外面清新冷冽的气息,吴兰周围的空气一下子清新起来。她始终看着老师和书本,眼睛的余光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并且忽然发现了自己的衣服,洗旧了的宝蓝色棒针毛衣,洗得发白的紧身牛仔裤,她把寒怆的鞋子藏在了椅子底下。整个晚上他们没说一句话,她也没看他一眼。

  第二次去上课是星期六的晚上,吴兰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心里不知道在盼望些什么。快要上课的时候,那个男生匆匆地来了,他说这儿有人吗?吴兰说没有。仍然是这样,她能感觉到他们在相互注意,对方细微的举动都尽收眼底,可是谁也不和对方说话,这是一种微妙的氛围。老师讲了些什么,他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吴兰觉得他笑起来很好听。她的心里开始回荡一支草原牧歌的旋律,像有缓缓的流水冲刷着温柔缠绵的水草。

  星期日是一整天的课,吴兰迎着早晨的寒风骑车去人大,在上班的人流中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一路在心里进行各种假设和想象。本来她已经对复习感到疲惫和厌倦,尤其厌倦复习政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考研。但是现在,一颗鲜嫩的绿芽露出了枯草覆盖的地面,生活中仿佛出现了新的生机。这次他比她来得早,还坐在那儿,心照不宣?吴兰在心里绽开了微笑。

  他们认真地听着上面讲的那些陈词滥调,吴兰随时都在准备他和自己说话。课间的时候,她不出去,他也不出去,为什么不说话呢?她听见前面后面都有人在交谈,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他们这样子,恰恰说明很不正常。她想知道他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要考什么专业,是哪儿的人,她焦急万分,但她有惊人的忍耐力,不可能主动开口。那时候的吴兰像一条紧紧裹在壳里的蚕蛹,只能等待着别人来打开。中午他出去了,可能是吃饭去了,而吴兰没有心思吃饭,坐在那儿胡思乱想。下午肚子忽然叫起来,她羞愧万分,赶紧深呼吸,还好,没叫第二次,她觉得太丢人了。

  晚上回来,吴兰疲倦得像耕了一天地的农民,很想在宿舍里歇一会儿,可大家是不会安静的,打牌,磕瓜子,笑语喧哗,并且放着吴兰最讨厌听的粤语歌,她只好又背起书包走了。那个冬天,吴兰的随身听里永远装着一盒崔健的磁带,《解决》或《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在镜子里,她觉得自己的脸庞充满对爱情的渴望。

  宿舍楼11点熄灯,12点吴兰才回来。第二天早晨她和老三一起去吃早饭,老三说昨天怎么回来那么晚,大家对你百般猜疑。那时的集体生活没有任何隐秘可言,她们想方设法要知道一切秘密, 吴兰就知道她们会这样,而且肯定讲得很难听,让她们猜去吧,她暗暗地想,如果他成了我的男朋友,她们肯定嫉妒死了。在她们面前,听崔健也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因为那也许意味着你的心是狂野的,或者是装模做样,附庸风雅的。而她从小就惟恐被当成一个另类。

  翻出以前的日记,吴兰才发现原来她们之间有过这样互相厌倦的时候,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在她的印象中,她们亲如姐妹,毕业后天各一方,难得见上一面,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亲热。

  虽然他又坐到了身边,但吴兰忽然感到他是不会属于自己的,一切都是她自做多情而已,她看见他在纸上写了些什么,又慢慢把纸条撕成了碎片,她幻想着这是写给她的纸条,但马上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下了课,她匆忙去推自行车的时候,他分明看见了她,却径直骑上车走了。他那么可爱,肯定是有女朋友的,没有才怪呢。这样想着,她感到无限悲伤。

新的一天,吴兰早早来到自习室,教室里只有她自己,从窗外望出去,一片苍茫,淡淡的阳光,古老的楼顶,一棵有褐色枯叶的树。突然想像一个孩子那样高声哭泣。世界丰富而辽阔,但世界在她这儿是静止的。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仍然盼望着去人大上课的时刻,她慌张地赶到那儿,把书包放到那个固定不变的位置上,去了厕所,回来,他已经来了。下课后,她在他后面出了校园,看见他穿过双榆树的十字路口径直向南去了,她想他可能是理工大学的,或者是中央民院的,又或者是交大或者中财的-----明天是最后一次课了。

  最后一天,但她知道中午他就该走了,因为下午的课是针对文科生的。下课的时间逼近了,她的心在一点点下沉,她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他收拾起书包,原以为他也许会对她说一声再见什么的,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挎上书包就走了,她的心里好象也很平静,看着他的背影出了门,消失了。好了,再也见不到他了。

  中午她骑车跑回了学校,怕自己呆在那儿不能忍受。 她只穿着一件牛仔衣,但一点都不觉得冷,寒风像刀子一样吹到脸上,她飞车狂奔。再坐在原来的地方,心里像被抓了一把那么难受,再也听不见老师在讲什么了。她一直看着窗外青灰的天空和那棵枯萎的柳树。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们不过是一起坐了21个小时而已,算了吧,忘了吧。她在他的桌洞里发现了一只银灰色的拉链头,可能是书包上的,这是他留下的唯一的东西,她捡起它,握在掌心里,后来把它装在自己书包上的小口袋里。

  还有一次课,她知道他不会来了,但进了人大的校园,仍然在黄昏的人流中极力寻找,阴暗寒冷的傍晚,她的心凄凉无助。教室里冷清了许多,每听见门响,她都会抬起头,仿佛他就要推门而入,这是不可能的,但她仍然注视着那扇淡黄色的门。晚上骑车走在北三环西路上,汽车不断呼啸着经过身旁,她的十指麻木疼痛,双脚冰凉。

  在这样的心情中继续枯燥无聊乏味的复习,这是她唯一能干的事,生活没有别的内容,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考上研究生,她考研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能离开北京,尽管这座城市和她毫无关系,但她已经远远地感到了它的神秘和魅惑,这城市的内部有她所不能穷尽的秘密,她无法抵挡这种吸引。那时她不知道这是危险的想法。

  准考证寄来了,吴兰心里一阵恐慌,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日子,一个个漫长枯燥的夜晚,永远也背不完的单词,政治试题,已经使她濒临疯狂的边缘。她咒骂着这该死的习题,该死的考试,心想只有疯子和偏执狂才能考上研究生。但是如果不进行这荒唐的复习她干什么呢?没什么可干的,她怀着一种受虐的心情继续看书,同时也胡思乱想。晚上,在自习室里看着坐在前面两个搂抱在一起的头颈,忽然模模糊糊地感到了身体隐秘的冲动,她把头埋在书里,感到自己此刻愿意被任何一个人抱在怀里。但其实也不是这样,有一天她去找一个老三介绍的老乡借书,那是一个灰头土脸,头发稀少的研究生,住在十层楼上,聊了一会儿,他就抓住她沾满墨水的手,她本能地要把手挣出来,他却要来抱她,她一阵恶心,推开他就跑了。后来他还骑车来追,遭到严辞拒绝后长叹一声说,还是这样,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她头也没回地走了,但是这句话让她心酸。都是一样吧,她想,她对他,就像那个高大可爱的男生对她一样。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临近元旦,期末考试也终于蒙混过去了,大学的所有课程都已经结束,她决定给自己放个假,1992年的12月30号,吴兰收到了中学时的好友寄来的60块钱,下午去洗了澡,然后想不出来该干什么,她骑车上了街,决定去北京展览馆剧场碰碰运气,崔健演唱会的最后一场,没准能买到一张便宜的退票。当时她自然想不到,这是迄今为止崔健在北京开的最后一场演唱会。

  剧场门前人头攒动,票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而想用60块钱买一张票是可笑的,在气质非凡的摇滚爱好者的人群里,她感到自己衣着寒怆,表情生涩,傻得要命,这是一种糟糕的感觉,让她非常不自在,于是骑上自行车往回走,她骑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想回去能干什么。也许可以去大食堂跳舞,但是没合适的衣服。到了西直门桥,忽然觉得不甘心,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反正她在西直门桥上绕了一个圈,又绕回到了剧场的方向。

  门口的人群已经散了,她把车停在马路对面,剧场在那个大院子的深处,剧场的周围还有一些年轻人,有的在跟门卫纠缠,希望被放进去,有的趴在门缝边,听里面的动静。她在正门前站住,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咣当咣当的音乐声。这时她看清有两三个人在跟门卫软磨硬泡,还有一个男孩站在旁边抽烟,好象刚才在大门口看见过他,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伙子,个子很高,皮肤很白,长得像年轻时的周润发,眼睛漆黑,眼神里有一种她当时认为是忧郁的东西。她在离他10米的地方站了约半分钟,转身往剧场的侧面走了,沿着台阶上了平台,趴在窗户外面听里面的歌声和欢呼声,她的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一样,意识到那个男孩正朝这边走过来,一回头,果然他正在看着她,于是他们同时笑了。他也趴过来听了一会儿,对她说,坐会儿?她说好,他们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抽烟吗?不,她摇摇头。他开始讲自己如何喜欢崔健,以前听崔健的音乐会,跪在地上就哭了。她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看上去特别小,肯定不超过20岁。而且他那么漂亮,像一个梦一样。你喜欢唐朝吗?她说没怎么听过,他把随身听的一个耳机递给她,另一个插在他自己的耳朵上。怎么样?他问。其实她觉得那音乐鬼哭狼嚎的很刺耳,但是她说,挺不错的。你这么晚不回家,你们家人不说你吗?我们家?我们家不在这儿。奥,上大学的呀。你呢?她问。我上班了。这么小就上班了?他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小?我肯定比你大。这时他们看见两个保安架着一个女孩出来了,可能女孩子在里面太疯了,她往平台上一坐,两手抱着肩膀,突然大哭起来。他嗷嗷地起哄,吴兰笑了。

演出快结束的时候,他说到后台看看吗?她问你去吗?去看看吧。她犹豫了一下说那就去吧。说完这句话她很后悔,因为这暴露了对他的好感,太不矜持了。

  在后台门口等了很久,也没见着崔健,她说我该回去了,要不宿舍楼该锁门了。他用漆黑的眼睛盯住她说,再等一会儿。这眼神让她无法抗拒,她低下了头。直到11点过了,崔健才出来,他背上背着一只包,胸前抱着一束花,不知为什么吴兰觉得他走路的姿势非常熟悉。人群一拥而上,崔健面无表情地说他很忙,径直要上车。一个摄影记者啪啪地拍照,然后说,跟大家合张影吧,天儿这么冷,大家等了这么久。合影的时候,她感到那个男孩从后面搂住了自己的肩膀。黑暗中,她的脸也许红了。

  崔健已经坐进了面包车,男孩把笔和本儿从车窗里递进去,崔哥,给签一个吧,等半天了。她本来是不想签名的,但他飞快地把他的笔记本翻了一页,又签了一个,退出人群,把那张纸撕下来给她,她说谢谢,那是一个非常潦草的签名,她唯一的一个明星签名,至今还夹在她的日记本里,不是因为那是崔健,而是因为那是刘扬给她的。真傻啊,竟然还干过这样的事情,可是真的干过,无法抹杀。

  那天晚上有很好的月光。清澈的、冰凉的、在吴兰看来像做梦一样的。人都走光了,大街上只剩他们俩了,一下子显得特别空旷,吴兰看见自己又大又破的自行车孤零零地停在一棵树底下,她没有勇气承认这是她的车,因为它太寒酸。刘扬说我还没吃饭呢,吴兰也没吃饭。那咱们去吃点东西吧。吴兰不置可否地跟在他的后面,饭馆都关门了,好久才走到了一家亮着灯的饭馆前面,吴兰犹豫地说,要不你自己去吧,我回去了。刘扬伸手拉了她一把。面对面坐着的时候, 吴兰还穿着那件宝蓝色的旧毛衣,而刘扬脱掉外衣,里面穿的是一件玫瑰红色的毛衣,衬托着他明净的肤色,漆黑的眼睛,是一个吴兰从来没有见过的漂亮男孩,她感觉自己恍若置身一个童话,学校、考试、宿舍,好象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她说,从来没看见过男孩穿这种颜色的衣服。不好看吗?不是,挺好看的。刘扬毫无遮拦地盯着她说,其实你挺漂亮的,不过太严肃了。他盯着她不放,那种眼光让吴兰受不了,她低下头说,我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等着上菜的时候,他们互相留了电话。原来刘扬不过是一个专卖店在燕莎的导购,他说自己跟几个哥们攒了个乐队,他是吉他手。 她什么也吃不下去,头脑里又空白又混乱。而刘扬却吃得特别从容,把所有的菜都吃光了,把她没吃完的米饭也端过去吃了。

  从饭馆里出来,刘扬说你还回去吗?吴兰说当然,不回去去哪儿?她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毫无准备。她知道自己正在陷入危险的爱情,但无法估量危险的程度,而且她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失控。前面是公共厕所,吴兰说你等我一下,我上WC,但是那个公共厕所却上着锁。刘扬说,找找看,肯定有,这里有这么多住家,我就不信他们上厕所还打月票。他们拐进了一条胡同,在胡同的尽头找到了。吴兰从厕所里出来,看见刘扬站在前面的月光里等她,胡同里的路上铺着石板,她低头看着那些石板跟着他往前走,他们忽然沉默了,这沉默让吴兰觉得紧张而尴尬,她刚想张嘴说点什么,刘扬的手臂从后面抱住了她,她没有拒绝,只是浑身颤抖,不知怎么就被他搂在了胸前,他低头寻找她的脸,吴兰把脸埋在他的臂弯里,怎么也不肯抬头。他把那张脸扳起来,看见上面有眼泪,哭什么呀?吴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她第一次接吻,毫无经验,浑身僵硬。告诉我,哭什么?吴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眼泪继续流下来。你是第一次吧?吴兰紧紧地抱着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谁说的,不喜欢你为什么和你聊天,跟你吃饭?因为你是个坏蛋,不过,她更紧地抱着他说,我就喜欢坏蛋。她被自己的这句话吓了一跳。而刘扬的回答是暧昧的,他说“好”。

  是不是?你肯定有女朋友。他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可爱的小伙子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他反问道我可爱吗?吴兰说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可爱吗?他说,我觉得我讨厌极了。他把吴兰衣服的拉链拉开,手从毛衣里伸进去,熟练地解开了她胸罩的扣子,他的手有点凉,但是吴兰浑身像着了火一样,她一直紧紧地抱着他,头脑里像岩浆一样火热而混沌。后来他说跟我回家吧。吴兰说不,不去。不去去哪儿?就在这儿。她希望他们就这样在大街上走一夜。刘扬说你想冻死我呀。吴兰一点都不觉得冷,他继续要求她跟他回家,去吧,去我家,让我坏到底。吴兰笑了,你还能坏到哪儿去?他看着她说,我要你。她说不,不行。他的手摸到了她的皮带,吴兰吓坏了,不由尖叫了一声说,有人来了。刘扬一惊,她趁机挣脱开来,跑到了大街上。她甜蜜得像一块糖一样,希望融化在无边的夜晚,但这个寒冷的夜晚不会融化任何东西,只会让一切变得更坚硬。

  不管他怎么央求,吴兰都不肯答应跟刘扬回家,她坚持说你回你的我会我的。最后刘扬说那你陪我打车吧。一辆出租车停下来,刘洋看也不看她去开车门,她有点诧异地说再见,刘扬忽然回过头来,推她上车,她拼命挣扎,他推着她说,快上去,让人看见像什么呀,反正最后她还是没有拗过他。在车上,他一直不说话,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的沉默让吴兰产生了不详的预感,但她已经像一列开出去的火车一样无法回头了,可是她并不害怕,这是从未有过的经验,新鲜和好奇战胜了一切。

  车停在了一个吴兰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一片黑漆漆的居民楼,他拉着她的手在黑暗中上楼,敲门,吴兰奇怪地问他为什么没有钥匙,他说这是一个朋友的房子,他经常住在这儿。在寂静漆黑的夜里,重重的敲门声好象是唯一的存在,没有人来开门,他用脚踢,门里仍然是一片死寂。吴兰忽然觉得疲倦,她转身坐在楼梯上,心中一片茫然。刘扬也坐过来,趴在她的背上说,可能是上夜班去了。他的手又伸进了她的衣服里,吻得她透不过气来,后来他把她的衣服撩上去,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像一个饥饿而贪婪的孩子,她不禁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后来他们都累了,抱在一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梯上终于响起了脚步声,刘扬啪一声揿亮了打火机说,你丫怎么才回来呀,那人吓得后退了一步,操,会吓死人的,他说。看见吴兰,他好象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进了门,吴兰看清他是个瘦瘦的男孩,头发短短的像小刷子一样。刘扬介绍说,这是高小青,这是吴兰。吴兰说,是不是姓高的人个子都比较矮?高小青看了她一眼说,哪儿来的姑娘这么没有礼貌,一见面就骂人?吴兰对他笑了,高小青让她觉得亲切和放松。她那高热的头脑里多少闪开了一条缝,这才发现房子是个一居室,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床对面是个狗窝一样的地铺。现在刘扬和她坐在地铺上,高小青坐在床上,他们两个在聊刚才的演唱会,吴兰不知道她要睡在哪儿。

  高小青打了个哈欠说,睡吧,困死我了。说完他就去关灯,爬上了床。刘扬熟练地伸手摸到了枕头,被子,吴兰吃惊地低声说,我们就睡在这儿?刘扬不理她的茬,脱衣服,他说。她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默默地躺下,刘扬正在脱毛衣,把牛仔裤脱了,他说,穿着那么硬的裤子怎么睡呀。她于是把裤子脱掉了,想了想,又把毛衣也脱了。刘扬躺在她身边,好象什么也没穿,她本能地往旁边躲了躲,他靠了过来。她压低声音说,即使你带回家的是一个妓女,也不应该和别人睡在一个屋子里吧。他不吭声,她又说,你有过几个女朋友?他说,你是第二个。那第一个呢?她是保定的,回保定了。她追问道,为什么会是保定的?他说,我喜欢她,管他是哪儿的。刘扬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秋衣和秋裤扒掉了,然后他们就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他的力气那么大,但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得逞,无论他和她的身体有怎样的接触,她都没有了任何感觉,她的全身都高度紧张、戒备,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反抗,反抗,慌乱中她找到了自己的秘密武器,那就是她的指甲,她用尖尖的指甲狠狠地掐着他,终于使他败下阵来。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可能他也疲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都睡着了,吴兰好象睡了有几十分钟,再也没睡着,因为刘扬时不时地醒来,一醒来就袭击她,好几次,吴兰无法抑制地尖叫出声,掐得他恼了,他也掐她,她疼得要命,说你怎么这样没有良心,他说,是你先掐我的。

  第二天高小青先起来了,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他一出去,刘扬就飞快地把被子掀掉,趴在她身上,她死命推他,门又响了,刘扬飞快地恢复原状。她几次要起床,都被他按住,穿上点衣服又被他扒了下来,她要上厕所,他说等他走了你再去,可是高小青没有走的意思,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光线很暗,不知道是什么时间。  刘扬一边闭着眼睛和高小青聊天,一边在动她。而高小青唠唠叨叨,好象很烦躁的样子。吴兰终于找了个机会穿上衣服去厕所,洗了一把脸,然后她蹲下来拍拍他说,我走了啊。刘扬闭着眼睛说,走什么呀,等会儿我起来去吃饭。高小青说,别急着走,过来跟我聊会儿。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不走,却跑过去和高小青聊天。和他说话倒很随意,高小青问她多大了,她说你猜,高小青就说我看看你的眼角就知道了,说着很认真地撩起她的头发看她的眼角,吴兰觉得他很天真,不禁笑了。高小青和刘扬是高中同学,他们有时一起攒个歌,就由高小青来唱。吴兰说就是“主唱”吧?他说,你说是就是吧。那你唱一个我听听。好啊,高小青刚想张嘴,又说,算了,刘扬睡觉呢。她问刘扬为什么会睡在他这儿,他说,因为刘扬父母管他很严。那你父母呢?我父母管得更严,所以我索性搬出来住了。她又追问刘扬是不是还带过别的女孩回来,心里希望得到否定的答复,但是高小青说,以前也带过一个回来。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却又凉了,说我该回去了。高小青劝她等刘扬起来吃了饭再走,她摇摇头说,快考试了,我得回去复习功课。她穿好衣服,又蹲下去拍拍刘扬说,我走了啊。刘扬睁开眼看了她一眼说,我给你打电话吧。

高小青也穿好了衣服,说我送你去车站吧。

  他们下了楼,出了大院,吴兰注意到那是这个大院里的第一栋楼。走在路上,她看见高小青穿着一件太大的藏青呢子大衣,脖子上挂着一条晃里晃荡的长围巾,头发乱蓬蓬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觉得很好笑。高小青问她饿不饿,她说不饿。他却跑到路边买了两个煎饼果子,一边啃,一边往这边跑,两只手上都腾腾地冒着热气,塞给她一个煎饼说,我饿坏了,刘扬这丫,只好让我替他请你吃饭。在车站,他又告诉吴兰自己是一家报社的扫图员,吴兰不懂这是什么职业,他说,就是扫瞄图片,以便把图片印到报纸上。车来了,吴兰说,谢谢你,再见啊,然后随着人流挤上了公共汽车。在车上,她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残雪,往来的车流和人群,心随着车厢晃荡不停,像做了一个梦一样。她想着刚才刘扬看她的一眼,睫毛那么长,眼睛那么黑,让她怎么办呢?

  回到宿舍,吴兰勉强应付着大家好奇的眼光和不无关心的追问,说自己昨天去北大同学那儿玩了。她和大家聊了一会儿,正在织毛衣的老二瞅了她一眼说,你怎么跟掉了魂儿似的?老六紧接着说,对,肯定有问题,说,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吴兰大笑说我能干什么?老二说,我觉着其实你最危险,不定哪天就能干出点吓人一跳的事儿。吴兰说好了,我得去自习室了,不跟你们闹了。她爬上床去收拾书包,心里骂着自己说,亏你还记得考研这回事。

但即使记得又有什么用呢?她的心里已经成了一团乱麻,打开书本,脑子里想的全是和刘扬在一起的情景,每一个细节都值得回味无数次。刘扬不爱她,这不是她想象中的爱情,但刘扬已经阴魂不散。如果事情就这样结束了,那是她不能忍受的。

  转眼间就该吃晚饭了,回到宿舍,她装作很随便的样子问了一句,有我的电话吗?大家的好奇心这时已经转移到了老五身上,已经被确定为推荐研究生的老五最近无聊生是非,和班上的一个男生擦出了火花,所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样,当然也没有人打电话给她。她连吃晚饭的心思也没有了,晚上,她决定在床上看书,也许刘扬会给她打电话的。可是她当然白等了一个漫长的夜晚。第二天,她仍然呆在宿舍里,老三好奇地问她为什么不去自习,她说自己头疼。她觉得这样很傻,可是她对自己没有办法。等到下午,她终于受不了了,斗争了半天,还是没有说服自己,她慢慢地下楼,到楼下值班室打电话,电话接通了,一个好象没睡醒的女的说等会儿,刘扬气急败坏、很不耐烦地问,谁呀?她的心哆嗦了一下,说,是我,吴兰。刘扬奥了一声,吴兰呀----她说,你说过要给我打电话的。他说,那个,我这两天特别忙------吴兰觉得血一下冲到了头顶,那好吧,就这样吧。她放下电话,委屈得想放声大哭。什么特别忙,他竟然想出这样的借口,太流氓了。

  她上了楼,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跑到了厕所里,因为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不堪。

接下来的几天,吴兰失魂落魄,她劝自己别再想这件事,可是根本就不可能。她骂着刘扬,流氓、骗子、坏蛋,可是敲门声仍然使她心惊,他会不会来找他呢?万一他良心发现了呢?万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呢?她觉得自己恨透了他,连杀了他的心都有,但是怎么样才能见到他?

  她又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是怀着无比矛盾的心情,渴望打通又渴望打不通,心想这是最后一次,拨不通就算了,没通,继续拨,终于没拨通,走在暮色四合的校园里,竭力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她好象从来没有这样难过,艰难地微笑,艰难地吃饭,所有的音乐都伤感得要命。只有一次找到了他,他仍然那么冷淡,让吴兰说不出一句话,长时间的沉默让她尴尬, 最后她慌不择路地说,你能不能来我这儿一趟?刘扬的回答是:尽量吧 。什么叫尽量呀,你不愿来就算了。她挂断电话,感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受到的最大的污辱。她竟然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被玩弄、欺骗,当作一个傻瓜,而她却自以为遭遇了爱情。仇恨、屈辱、羞愧像一大片乌云覆盖了她的心,但是肯定还有别的,那就是她想见到刘扬,如饥似渴地想见他。但是先忍忍吧,忍到考完试,一定要找到他。

  1月9号到12号是考研的日子。考试前的几天她像疯了一样地看书,8号,一场大雪铺天盖地,晚上,老三端详她一会儿说,吴兰,你照照镜子。怎么了,我怎么了?你看你,脸色发青,两眼发直,简直像个鬼。吴兰对着镜子说,这是最好的战备状态,要过鬼门关嘛。

  晚上她怎么也睡不着,因为老三的气管炎犯了,几乎咳嗽了一夜,她恨不得扑上去掐住老三的脖子,越是着急,越是睡不着。第二天早晨她7点钟就起来了,天气异常寒冷,她穿上了最暖和的衣服,骑车出发去人大的考场,路上到处是坚冰和积雪,风像小刀子割在脸上。20分钟之后她找到了考场的大楼,但是她来得太早了,不得不和一群像她一样的人缩着脖子在寒风里站了40分钟,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好象都结了冰,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等待是如此漫长,她几乎不相信自己还能等到考场开门的一刻。考场在5楼,随着病羊一样的人群上楼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她渴望有人来扶她一把,但是大家都很严肃,谁也没有看她一眼。第一场考英语,她头疼欲裂,但是考着考着她忘记了头疼,没有什么能够难住她,因为她是如此专心,从来没有这么专心过,每一个脑细胞都在勤奋地工作,都发挥到了最极致的状态,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花言巧语,左右逢源,这就是考试。如此过了三天,这场灾难终于结束了,说结束就结束了,速度之快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考完最后一场,在回学校的路上,她筋疲力尽,遍体鳞伤,同时觉得失落和茫然。很难预料她能不能考得上,她忽然觉得这只能看命运的安排。

  半个月过去了,仿佛一切已变得遥远和虚幻,还是像一个梦,刘扬,我用什么来证明你确实存在过?她不愿意,也无法分析自己的感情,明明知道他已经连玩弄她的兴趣都没有了,可是她内心的火焰无法平息下来,怎么也无法平息下来。在一个阴冷潮湿的傍晚,她像梦游一样出了学校的大门,坐上一辆公共汽车,来到了他上班的那个珠光宝气的商场,灯火温柔而辉煌,一楼是化妆品、珠宝和洋酒,导购小姐文静漂亮、彬彬有礼,但她们看她的眼神是冰冷的,它们是如此富丽堂皇,高高在上,而她像一个闯进了富人花园的穷孩子,每一件商品都对她形成了巨大的压迫,怎么也无法坦然地面对这一切,她又像在剧场门口的那个晚上一样,强烈地意识到了自己和周围的环境不能协调,她无法躲避镜子里的自己,她呆滞的脸、她的眼镜、她不合时宜的衣服和鞋子,太寒怆,太寒怆!简直一秒钟都不能在这儿呆下去。她仓皇地逃离了这个地方,在公共汽车上,她一直面朝窗外站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下车的时候,脚麻了。她想自己的心也就此死了。

  天很冷啊,吴兰又一次去洗自己的书包,她把包里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掏出来,最后掏出了那只银灰色的拉链头,她呆呆地看着它,感到自己的心也被掏空了,阳光平静的上午,课间操时间,学校广播站的喇叭又响了起来,那个年老的女广播员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使用着文革腔调,她已经忍受这种腔调在耳边聒噪了快4年。吴兰把那只拉链头往地上一扔说,如果哪天学校发生了起义,我首先要捣毁的就是校广播站。大家都笑了,老二说,你真可爱。

从公共浴室到宿舍是很远的一段路,吴兰洗了澡出来,湿头发被冻得硬硬的,像铅条一样挂在腮旁,走过食堂,走过图书馆,她脑子里还是幻想着奇迹发生,也许刘扬会突然出现在面前,她奇怪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脑子?她心里到底在渴望什么?

  书包干了,头发也干了,她在衣柜里翻腾了半天,找出了一件漂亮紧身但是很薄的毛衣,是她夏天的时候用筷子那么粗的毛衣针自己织的,黑色元宝针,开得很低的圆领,她在里面穿了一件浅绿色的衬衫,然后套上了这件毛衣。天天倚在床上做编织活儿的老二说,这件衣服蛮有气质的,但我觉得现在穿太冷了。吴兰拍拍还在床上昏睡的老三说,今天和你换一下衣服穿。她穿上老三那件棕黄色有腰身的棉衣出了门,老二和老六还在猜她到底要去干什么,她说,当然是去约会。趁着没人,她在楼下门厅里的镜子前照了一下,觉得自己虽然说不上漂亮,但毕竟年轻,总算是个一般的姑娘吧。

  凭着半个月前的记忆,吴兰倒了三次公共汽车,下了车,她仔细回忆了半天,找到了那天她和高小青一起走过的那条路,天已经黑了,她踩着地上的残雪,心里又紧张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来这儿干什么,高小青不一定会在家,如果不在家,她白跑一趟,如果在家,她跟他说什么呢?她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希望他在家还是不在家,这样想着,她已经来到了楼下,她站住了,一会儿有个姑娘从旁边经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连忙进了门洞,事已如此,只能上楼了。

  楼道里光线很暗,高小青站在门口,奇怪地看着她,不认识了,我是吴兰呀。高小青如梦初醒地奥了一声,让她进来,没想到呀没想到,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吴兰强作镇定地说,来看看你不行吗?高小青正在吃方便面,吴兰注意到他的眼眶青了一块,说是打架打的。吴兰瞪大了眼睛,打架?为什么要打架?高小青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条说,打架有什么奇怪的?你不知道吧?刘扬是我们的二哥----你是来找我还是来找刘扬的?高小青是那种天生笑眯眯的人,一说话就带着笑模样,也许正是这点让吴兰感到亲切。你说什么?什么二哥?大哥就是最猛的那个,二哥就是次猛的-----不懂吧?吴兰摇头表示不解,他们究竟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刘扬的样子哪像是会打架的?但高小青说,刘扬特狠,有一次在一个家伙的腿上扎了三刀,三个血窟窿----他最喜欢模仿香港黑帮片里的周润发。吴兰听得心惊肉跳,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情,天哪,她,一个老实的大学生,刚参加完研究生考试,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她的背后一阵发凉。

  你吃饭了吗?吴兰说不饿。还有一包方便面,你吃了吧。高小青跑到厨房拿了一个碗,给他泡面。吴兰一直没说话,她的脑子又乱了。高小青说,后来见过刘扬吗?她摇摇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高小青说,不是我说你,你怎么那么傻,刘扬的女朋友多了,他怎么会喜欢你呢?吴兰继续掉眼泪,半天才抽噎着说出一句话:他不喜欢我,干吗要招惹我?高小青沉默了半天,又说,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只能怪你自己傻,谁让你跟他回来的?吴兰抹了一把眼泪说,你们怎么都那么坏?高小青说,刘扬原来也不是这样,他有一个女朋友,特漂亮,两人挺好的,后来那女的被别人撬了,他特痛苦,就变得花了。吴兰越哭越伤心,眼泪怎么也止不住,高小青好象有点不耐烦了,我是为你好,跟你说实话,刘扬不会喜欢你的,你看你这样子!吴兰几乎要跳起来,她用自己想象不到的高声说,我这样子怎么了?我是丑八怪是吗?高小青吓了一跳,不是,我不是说你丑,你长得也没什么毛病,但你没风情,你知道吗?女孩最重要的是要有风情。别哭了别哭了,你跟我哭得着吗?又不是我招了你,高小青去拿了一条毛巾扔给她,去洗洗脸去。

  吴兰用毛巾捂住脸,好象要把眼泪堵回去,她抽了一下鼻子,跑到卫生间去洗脸。洗完脸说,我走了。高小青说,把面条吃了,一会儿我去上夜班,一起走吧。吴兰吃了两口吃不下,高小青说吃完,我最见不得别人浪费。吴兰只好把方便面全吃了,她觉得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饭。走的时候,高小青说,要不我给你留一个电话吧,你要没事可以来找我玩。吴兰说,跟我有什么好玩的,我又没风情。高小青拍了她一下笑眯眯地说,还挺记仇的,大学里好玩吗?

  他们一起坐了一趟公共汽车,在车上,高小青继续劝她把这事儿忘了,当个好学生什么的,吴兰很不耐烦听这些,但她想,也许高小青比刘扬要善良吧。他们分手之后,吴兰一个人又换了一次车才回去,暗夜中的城市,到处都是温暖的灯火,但只有学校里的一张床是属于她的,不管她在哪儿,都要朝那张床的方向而去。她已经不再哭了,但仍然很难过。和刘扬在一起的情节还是一幕一幕地浮现出来,都想过多少遍了,但仍然禁不住要再想一遍,他的眼睛他的头发他的气息他的玫瑰红色的毛衣。他的手抚摸她的感觉,他的舌头的味道。

  马上就要放寒假了,也许回了家就能逃避这一切吧,吴兰盼着回家的日子,在走的前一天,她给高小青打了个电话,她不知道她只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接近刘扬的世界。高小青说,要回家了?要不要送你?吴兰连忙说不用,有老乡一起走。高小青说,那我晚上去找你玩吧。这倒让吴兰感到意外。学校里没什么好玩的,他们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后来去了学校门口的护城河边。吴兰很希望高小青提到刘扬,除此之外他们还能聊什么呢?她也看出来了,高小青来找她可能也是因为生活比较无聊吧,他还是戴着那条晃荡晃荡的长围巾,给她出一些诸如“小明的妈妈有三个儿子,老大叫大毛,老二叫二毛,老三叫什么”之类的问题,吴兰一落入陷阱他就高兴得笑个没完,显得一脸孩子气。

  河边的树林景色美好,但也是坏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天黑下来,吴兰说咱们走吧,这地方不太安全。高小青说怕什么,正想找个人打一架呢。话音刚落,就听高小青大叫一声,吴兰浑身一哆嗦,天哪,两个人从他们背后扑上来,高小青被从后面勒住脖子,头上已经挨了一板砖,血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高小青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根自行车的链锁,和那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吴兰被吓傻了,她哇哇地哭起来,本能地要上去护住高小青,被一脚踹倒在地上,她看见高小青的两只手被扭在一起,另一个人从他的衣服兜里掏出了钱包转身就跑,高小青满脸是血,像豹子一样追了上去,吴兰这时已经爬了起来,她死死抱住高小青,哭喊着说行了,你要不要命了!高小青甩开她还要跑,她凄惨地叫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拉住他,这时那两个人已经跑进树丛不见了,高小青气恼地对她吼道,你干嘛不让我追?

  这是吴兰经历的最恐怖的事情,高小青满脸是血的样子深深刺激了她,他的一只胳膊也断了,她扶他到路边打车去最近的北医三院,她满脸都是眼泪,不停地问他怎么样,高小青说没事儿,没事儿,你别吓成这样,这算什么?他又骂骂咧咧地说,今天真倒霉,早知道应该把刀带上。吴兰的心还是紧紧地揪着,太可怕了!虽然她没受伤,但她比挨了一刀还要难受。医生看了看说,伤得不重,不用缝针,包一下就可以了,但胳膊骨折了,得明天来接。吴兰忙着交费、办各种手续,打破伤风针的时候,高小青的一只手怎么也解不开皮带,医生不耐烦地说,你帮他一下啊。吴兰如梦初醒,她的手哆嗦着,半天才解开了那个复杂的皮带扣。帮他往下褪裤子的时候,她发现高小青那么瘦,她有些难为情,同时一阵心疼,好象高小青是她的弟弟。

  从医院出来,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她要送高小青回家,却发现自己所有的钱都花光了。怎么办啊?她又要哭出来,高小青告诉她一个电话号码,是他住在附近的一个朋友的,吴兰去打公用电话,那个人说马上过来。高小青在路边坐着,头上的纱布很抢眼,但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她在他旁边坐下,高小青往她身边靠了靠,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好象是表示感谢的意思。吴兰不知自己为什么向他靠了过去,两个人的头挨在了一起,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他的朋友来了,关心地询问了半天,要送他回去,高小青说算了,这么晚了,离得又远,你借我点儿钱,我们自己回去吧。吴兰当然知道“我们”是什么意思,上了车,她仍然觉得惊魂未定,高小青就给她讲自己精彩的打架经历,让她明白这不过是小菜一碟,他越讲越眉飞色舞,好象连疼痛都忘记了。

  到了他家,已经快12点了,吴兰问他要不要跟家里人讲一声,他皱着眉头说,算了,让他们知道麻烦就大了。吴兰安顿他在床上躺下,他说,你看,我是因为去看你才搞成这样的,所以你得照顾我,你能不能别回家了?吴兰吃惊地说,你怎么那么赖呀?他说,对,我赖上你了,明天你别坐火车走了,行吗?吴兰一时心乱如麻,她觉得好象不应该这样,可是又无法拒绝他的要求,他看上去是那么无辜。他要上厕所,吴兰不得不再去帮他解皮带,从厕所里出来,他的牛仔裤倒是提上去了,可是拉链开着,他让吴兰帮他把牛仔裤脱了,吴兰帮他脱掉裤子,脸红了,她觉得他穿着棉毛裤的样子很难看,就给他盖上了被子。高小青说,助人为乐,干嘛那么腼腆呀?她在他脸上拍了一下,别贫,还疼吗?废话,没看见我冷汗都出来了?果然他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吴兰拿湿毛巾帮他擦掉,看见他黝黑的皮肤紧绷绷地泛着青春的光泽,眉毛又黑又浓,小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满脸稚气的样子。

  说实话,你到底多大了?高小青说,反正比你大。吴兰哼了一声,从他的衣服里摸出了身份证,啊哈,1972年,叫姐吧你,比我小一岁。高小青说,小一岁又怎么样?我都上班了,你还上学呢,幼稚!

  吴兰要去睡门厅里那张破沙发,高小青说,你别气我了,就我这样子,能把你怎么着啊。那沙发确实也没法睡,吴兰只好躺在她曾经和刘扬一起睡过的地铺上,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忽然感到无助,好象无法驾驭自己的生活,又想起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好象有点遥远了,可是身下像有针在扎她一样,她辗转反侧,不由长叹了一声。后来她实在觉得疲倦,就睡着了。

  第二天,她建议高小青找一顶帽子戴上,然后陪高小青去医院接他的胳膊,想着自己的那张车票,难道真的不回家了吗?怎么跟父母交待呢?她想如果自己果断一点,现在走还来得及,可是高小青怎么办呢?当然不是离了她不行,他有亲人,也有朋友,自己又算什么呢?高小青看她发呆的样子,说想什么呢?是不是要反悔?他飞快地上前握紧她的手说,不行,我告诉你啊,别想跑。她想把手抽回来,可是高小青紧紧地抓着她,把她的手都抓疼了。她的心里好象一下子充满了水分,心说我怎么那么心软啊,不应该这样。可是开车的时间一点点临近了,没办法了,只好这样了。医生给他上夹板的时候,高小青又疼得直冒冷汗,可是他没吭一声,吴兰在旁边看着,好象自己的骨头也疼了,她想,高小青最可爱的地方就是勇敢或者说勇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像班里那些戴眼镜的男生那么唯唯诺诺。

  从医院里出来,吴兰看了看表,恰好是她的火车开动的时间,她突然一阵轻松,好象放下了一个大包袱。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积雪开始融化,天空一片蔚蓝,树枝间有麻雀飞来飞去,吴兰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有一丝恐惧,但对未来的好奇还是占了上风,让该来的都来吧,她想,没什么大不了的。

  吴兰让高小青先回家,说自己回学校收拾一下东西,还要去给家里打电话。高小青说不行,万一你跑了呢?我得跟着。吴兰说看你这副样子,跟我回学校算什么呀?那我不管,他又摆出一副耍赖的样子。吴兰无奈,只好说服他在学校门外等她,一路盘算着如果宿舍里有人,该怎么和她们解释,果然有几个人还没走,吴兰慌称明天等北大的同学一起走,恰好那边多一张票,自己今天先过北大那边去。她一边说,一边惊奇自己竟然能把谎话编得这么圆。她往书包里塞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具,就匆匆往外跑,先跑到长途电话室去给家里打电话,本来已经告诉他们回家的时间了,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好硬着头皮说想跟南方的同学一起回去玩几天再回家,她从话筒里听出了妈妈的失望,心里愧疚万分,想想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真想哭诉一番,连忙说后面有人排队,挂掉了电话。

  高小青在外面等了半天,不时有路人向他侧目,本来已经很恼火,又看见吴兰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从学校里出来,就说,怎么了?拖累你了?要不你别管我了,我自己回去。吴兰被气懵了,自己现在走也走不了,编了那么多谎话,一点退路也没了,而他竟然讲出这样的话,她的眼圈立马红了,眼泪眼看着就要掉下来。高小青赶紧令起胸前的围巾去擦她的脸,嘴里说着关住,关住,节约用水!吴兰说你这人,让我回去不早说,现在让我去哪儿呀?高小青说,那我不愿意让你觉得是我强迫你的。吴兰说本来就是,就是你强迫我的。

  坐在面的的后座里,高小青很自然地又握住了她的手,吴兰心里乱糟糟的,她想自己该控制一下事态的发展,高小青有可爱之处,可是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男友,一个爱打架的小痞子,没上过大学,她对他的感觉,也谈不上是爱情----这样想着,她脸朝窗外,尽量温柔地把手挣脱开来,高小青松开了她,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黄色面的哐啷哐啷地向前开去。

  到了家,高小青先在楼下打公用电话去单位请假,他们上了楼,歇了一会儿,吴兰按他的指点拿了存折去银行取钱,然后去菜市场买菜。他所有的积蓄是500块钱,这在吴兰看来是一个不小的数目。高小青平时不开火,吴兰也不怎么会做饭,她买了面条、鸡蛋、火腿肠、西红柿、黄瓜和一颗大白菜,沉甸甸地令上楼去,天色已经很暗了,门没有锁,屋里响着Beatles的音乐,没有开灯,高小青躺在床上睡着了。吴兰没有叫他,自己到厨房里去煮面条,她在锅里放了很多水,然后手忙脚乱地把面条、鸡蛋、火腿、西红柿、白菜全煮进去,拍了两条黄瓜,加进盐和醋。高小青到厨房里看了看,辛苦啦,他说,有人做饭,果然有点儿幸福。吃完饭,高小青把音乐关小一点,他们胡乱聊天,高小青好象是一个简单的人,可是他说什么话都让吴兰觉得半真半假,吴兰本来以为他也许会向她表白一点什么,可是没有,他不是那种会认真严肃地跟你说点儿什么的人。 睡觉的时候,高小青说,要不咱俩换吧,你睡床上,我睡地上。吴兰说那我不是欺负你吗,你是病人。高小青说那要不你也睡到床上吧,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能力。吴兰说别废话了,我喜欢睡地上。他又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睡地上-----算了算了,我什么都没说,他假装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他们起得很晚,屋里撒满阳光,吴兰打扫了房间,又去做饭,高小青说,今天不吃面条了,我去买馒头吧。吴兰说你这样子出去别吓着人家,还是我去吧。她买了馒头回来,又炒了白菜和西红柿鸡蛋。好吃吗?高小青说,马马虎虎吧,等我好了,做一顿好的给你吃,可惜现在不能喝酒。

  下午高小青显得很烦躁,像一头困兽一样焦躁不安。吴兰说这才刚开始呢,你就受不了了,以后怎么办?高小青满脸沮丧地坐在床上,这烂胳膊,还不如锯了呢,以后我就是江湖上的独臂大侠了------那两个孙子,等我好了非剁了他们,不把他们剁成肉酱我不姓高。吴兰说你能不能别说这种话?听着我就心惊肉跳。我就不明白,男孩子为什么那么喜欢打架?高小青说,不打架,还有什么有劲的事儿?其实打了也觉得没什么劲,但是不打更没劲。吴兰说,这是什么逻辑,不明白。那女孩子觉着怎么样有劲?臭美,让男人喜欢,是吗?吴兰听着这话觉得很刺耳,什么呀,瞎说,才不是呢。她觉得自己应该有一箩筐的道理来反驳高小青,可是这些道理在她自己听来却那么虚弱。想想她和她的同学们的生活,她不得不承认,这话也有一定的道理。

  吴兰讲她自己的事情,马上要毕业了,研究生不知道考上没有,如果考不上,现在该考虑找工作的问题了。高小青说,我预感你能考上,我的预感很准的。不过你读那么多书要干什么?吴兰说不干什么,我只是想留在北京——我就先相信你的预感吧。

  第三天吴兰陪高小青去医院换药,医生说伤口恢复得不错,很快就会好的,不要吃刺激性的食物,不要喝酒。回到家已经是下午,高小青找出了一副扑克牌跟她玩,吴兰连输几把,高小青高兴得吹起了口哨,这时有人敲门,高小青兴高采烈地跑去开门,吴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丫到底怎么了?好几天都不上班?吴兰的心狂跳起来,热血直涌上脸,她本能的反映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刘扬带着一个高挑漂亮的女孩子进来了,三个人都很尴尬,只有那个女孩子不明就里,大声嚷嚷着,呀,宝贝儿,被谁打成这样?怎么也不说一声?咦?这是你女朋友吗?高小青说,王菲,别一惊一乍地,我现在胆小。刘扬看了吴兰一眼,吴兰也看着他,他躲开了她的目光,掏出一根烟点上。高小青先含糊地介绍了一下吴兰,然后讲事情的经过,刘扬狠狠地抽着烟说,小毛贼,敢太岁头上动土,放心吧,肯定替你摆平。他的样子还是那么迷人,但吴兰感到心里充满了仇恨和屈辱,她一直在旁边不说话,她看得出刘扬和高小青都在回避有关她的问题。那个女孩子也抽烟,样子和刘扬一样迷人,吴兰想起高小青说过的话,是的,刘扬的女朋友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而自己和他的距离是多么遥远。

  天色晚了,刘扬提议一起去吃饭,吴兰借口自己不舒服,不想去。高小青一边找他的帽子,一边好象很不满地说,刚才你不是好好的嘛,走吧!刘扬也看着她,好象很随意地说,一起去吧。吴兰此时只想躲起来大哭一场,但是不由分说就被王菲拉下了楼。她慢慢地跟在他们后面,走着走着,刘扬也落到了后面,小声对她说,最近怎么样?吴兰看也不看他说,不错。她心里酸楚得要命,快走几步追上高小青和王菲。吃饭的时候,吴兰活泼起来,她几乎不相信自己在他们面前能装成这样,刘扬给她倒了一杯啤酒,其实她以前几乎没喝过酒,但她想都没想就喝了一大口,不知道一股什么样的力量,也许是酒,也许是自尊,也许是别的,使她自卑、拘谨的外壳仿佛渐渐变成碎片,从身上脱落下去,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些碎片是灰色的,它们不断褪去,使她不断焕发出不曾有过的光彩。

  回去的时候,吴兰觉得自己喝醉了,这是从未有过的经验,她的脚下有点飘,心却好象飞扬起来,她又说又笑,高小青不满地看着她,她说你怎么了?像要吃了我一样?高小青说,你今天真反常,是因为刘扬吗?吴兰大笑着说,不,当然不是,是因为我喝了酒,你不知道,我从来没喝过酒。高小青突然过来,抱住她的头开始亲吻她,吴兰虽然猝不及防,但她毫不犹豫地配合了高小青的行动,她什么也没想,只觉得自己疯狂得要命,不知道是为什么而疯狂。高小青忽然放开她哎哟了一声,他的胳膊被弄疼了。吴兰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说,你死心吧!以前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以后只许喜欢我!他笑眯眯的样子不见了,也像狼一样凶狠。

  吴兰又笑起来,说!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邪念的?高小青抓住她的胸说,就是你那次哭哭啼啼来找我,穿着件黑毛衣,这个地方特别诱人。吴兰打掉他的手说,无耻下流。高小青又咬了一下她的嘴唇,皱起眉头说,酒气熏天,以后不许喝酒了。吴兰把高小青按在床上,替他脱掉毛衣和牛仔裤,盖上被子说,睡觉!然后自己摇晃着倒在了地铺上。高小青说,真没劲,还以为你要强奸我呢。他爬起来走到吴兰身边,发现吴兰已经睡着了。

  早上醒来,吴兰去了一趟厕所回来,高小青叫她过来,吴兰笑了笑没理他,高小青又要往上起,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他哎哟一声,我的胳膊!吴兰过去把他放平,高小青伸手拉住她说,陪我躺一会儿不行吗?吴兰和他并排平躺下,看着天花板,高小青握住她的手说,我不想要这条胳膊了。吴兰说疼得厉害吗?他说,不是,它太碍事儿,你不觉得吗?----你别老笑,有什么好笑的?吴兰翻过来趴在床上说,你不是说我没风情吗?怎么会------高小青说,其实,是那天在医院里,你那样子让我觉得,你肯定会对我好的,我喜欢心眼儿好的姑娘。吴兰把头埋在他瘦弱的肩膀上,搞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失落。高小青说,好久不洗澡了,我身上是不是都臭了?

  中午吴兰出去买菜的时候,高小青的父亲找上门来,好几天没有音信的儿子果然又出了事。吴兰回来的时候,老高正在劝儿子搬回家,吴兰一时手足无措,高小青连忙说,这是我爸,这是吴兰。吴兰说了声叔叔好,叔叔没有表情地对她点点头,打量了她几眼,让她觉得很紧张。老高接着说,看看,在这里怎么弄,回家让你妈照顾你,眼看着也要过年了-----吴兰接着说,就是,你还是回家吧,我也该回家了。高小青说,行,爸你先回去吧。我明天----吴兰说,别明天了,我想今天下午就走。高小青说,怎么走?你买得上票吗?老高说,我在北京站有熟人,送你上车没问题。吴兰说是吗?那太好了。

  事情就这样突然决定了,老高下去打电话,高小青一副茫然的样子,好象不知道该说什么。真的想走?吴兰点点头,还是这样好,我也没法照顾好你,再说我也得回家过年。高小青拿了200块钱给她,吴兰说100就够了,他把钱塞在她书包上的小口袋里。老高回来了,说下午两点刚好有车,已经说好了,到哪儿去找某某。吴兰说那现在就该走了。她把自己的东西都装起来,高小青要送她去车站,吴兰说你别去了,老高也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儿子。高小青送她下楼,非要跟去,吴兰使劲儿拦住他,他说那你留一个家里的电话给我吧,吴兰背着自己的包,像一个仓皇出逃的士兵,心乱如麻,她说不用了吧,你好好养伤,我回来之后来看你。高小青说那你记一下我家里的电话,他说了一遍,吴兰没听进去,但她说行,我记住了。他说,路上小心,早点回来。吴兰这时已经拦住了一辆车,知道了,回去吧,她在车里笑着向他挥了挥手。出租车驶入大街,吴兰的眼泪流了出来,多么茫然,多么多么地茫然。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过了正月十五,吴兰回到了北京,她以为自己在家里想清楚了,让这件事过去吧,她不会和高小青怎么样的,他们不合适。开学之后就要毕业实习,实习地点分三个地方,北京、青岛和石家庄,吴兰希望自己被分到青岛去,但是班里宣布的结果是她留在了北京,吴兰想和分到青岛的人换一下,但显然谁也不会愿意和她换的,大家都巴不得能到外地去玩玩。其实也没准有人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愿意留在北京,但吴兰没有做更多的努力,她想,这也许是天意吧,留在北京又怎么样?不会怎么样。

  实习还没有正式开始,生活实在是百无聊赖,考研的结果也不知道,吴兰有时会产生去找高小青的念头,至少应该问一下他的伤怎么样了,当然并没有付诸行动。她也想过高小青会来找她,找她的时候再说吧。一个下午,宿舍里又来了好几位男友,热闹非凡,吴兰心烦意乱地呆在自己的帐子里,希望找个地方躲出去,这时她接到了高小青的电话,她默默地听着高小青的责备,觉得实在没有理由不去见他,她在家里下定的决心就这样轻易地毁于一旦。走在路上的时候,她想女人真是毫无理性可言,是不是每个女人都像她这样?

  高小青头上的纱布已经拆掉,胳膊上的夹板也去掉了,头发刚刚剪过,他又变成了那个青涩的男孩子,他的肢体像一棵正在生长的小树,看不出被折断过的痕迹。吴兰发现他真的很会做菜,也很会喝酒,喝着喝着吴兰就醉了,她兴奋莫名,谈笑风生,根本不是平时的自己,高小青过来吻她的时候,她完全无法抗拒,她说,你现在不嫌我酒气熏天了?高小青说,我也喝了,所以就闻不到了。他还是那么勇猛异常,三下两下就脱光了她的衣服。吴兰挣扎了半天,后来不想挣扎了,就这样吧,她想,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撕裂般的疼痛,吴兰没有任何别的感觉,她甚至疼得流出了眼泪,高小青有点害怕了,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原来的女朋友不是处女。他只好抱着她,对她说些可笑的话。吴兰只记得那天自己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对我好点儿。

  第二天高小青上班去了,吴兰回到学校,当然魂不守舍,可是不像那天离开刘扬之后反映那么强烈,也许因为不是那么突然吧,她想。实习开始了,每天早出晚归,她每天都觉得高小青会来找她,过了两三天,高小青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但没说要见面。又过了三天,吴兰忍不住上班的时候打电话给他,第一次说他还没来,第二次说他可能去厕所了,第三次又说不在,吴兰简直要疯了,她甚至怀疑自己找不着高小青了,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又去拨电话,带她的师傅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但吴兰顾不上那么多了,这次终于找到了高小青,他让吴兰下了班去一个饭馆找他,他和几个哥们儿约了一起吃饭。见了面,高小青看出吴兰有点不高兴,就拼命逗她笑,刘扬也在,他还是让吴兰不自在,她大口喝酒,喝多点就放松了。喝完酒她很自然地跟高小青回了家,很自然地和他上床做爱,这次虽然还是很疼,但总算完成了,她以为自己终于懂了性这回事。她问高小青为什么这几天不找她,他说,我很害怕,以为跟你在这方面不合适。

  吴兰又一次住在高小青那儿的时候,觉得自己不能那么可耻,每次来就是为了这个,她跑到地铺上去躺着,高小青委屈地说,我想抱抱你,你为什么跑那儿去了?这是吴兰听到过的最温存的话,她觉得自己整个人软了下去,一声不吭地回到床上去了。渐渐地,吴兰几乎不怎么回学校了,她有时怀疑他们之间的事是不是爱情,他们从未说过那个字,吴兰想象过的爱情是对刘扬那样强烈的感情,但他们之间不是这样的。

  日子飞快地过去,春天就要来了。和高小青在一起的日子平静而温暖,他是个简单快乐的人,和他在一起生活变得简单了,不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们几乎每天做爱,有时在早上,有时在晚上,但吴兰坚持只能在黑暗中。她焦灼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同时意识到自己已经对高小青产生了依赖感,她越来越不愿意回学校了,这一点让她惶恐,因为她内心深处觉得高小青不是她最终要找的那个人,总有一天他们要分手的,可是她为什么变成了这样?高小青对她也是一样,她一天不去他就不高兴,有一天学校有活动,她说晚上不去了,高小青像疯子一样打了个车到学校来找她,当时她已经上床躺下,马上就要熄灯了,墙上的对讲机忽然响起来,说楼下有人找她。她穿上衣服拿上书包奔下楼去,高小青站在楼门口,像狼一样恶狠狠地盯着她。干吗那么狰狞呀?她想开玩笑,高小青不理她,转身就走,她追上去说,那么凶干什么?怎么了?高小青说,我也不知道,就是不愿意你在外面过夜。她笑了,哪是外面呀?有没有搞错?

  星期天,他们都不上班的时候总是很晚才起床,屋子里满是阳光,高小青把音响的音量开得很大,然后快活地打扫房间。在高小青那儿,吴兰听到了各种各样的音乐,但她只喜欢Beatles,她也听过他们自己写的歌,其实就是模仿别人,她认为歌词太臭,他们不过是找个借口在一起玩玩罢了,高小青的嗓子的确很适合唱歌,他有时梦想当歌星,吴兰打击他说你的形象没有感染力,高小青会像孩子一样为这样的话生气,他还最讨厌吴兰追问他以前的女朋友的事情。

  考研的成绩单终于出来了,吴兰考的分不是很高,但很有希望,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了许多,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高小青,要命的是那天她怎么也找不着他,晚上吴兰一个人回去,等到10点还不见人,她坐立不安,什么事都干不下去,一开始还为找不着他而生气,后来开始担心,生怕他出了什么事。房间里稍微有点动静她就以为是敲门声,11点过了,她的心一点点揪紧,12点过了,她越想越害怕,好象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这想法让她恐惧万分,她靠在床上,一动都不敢动------门终于响了,她像兔子一样蹿起来,抱住刚刚进门的高小青,鼻子就酸了,过了半天才松开他,发现他鼻青脸肿,又受伤了,吴兰不顾一切地哇哇哭了起来,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打架,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高小青一开始还好言好语,后来听她哭个不停,也火了,你烦不烦啊?真够讨厌的,我怎么给自己找了一妈?这话吴兰根本受不了,她哭得说不出话,转身就要往外跑,被一把拉了回来,她挣扎了半天,还是被按在了床上。后来吴兰知道很多男女都是这样,吵到不可收拾的时候就用做爱来解决,但那时候她觉得真奇怪啊,这是为什么?

  第二天吴兰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他,高小青却不那么高兴,他说,我不喜欢你读那么多书。可是如果不读我就得回家了,你是不是巴不得我考不上,正好甩掉我?高小青说天哪,怎么女人都是这种腔调?自觉地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怨妇?吴兰自己也暗暗吃惊,怎么庸俗女人会说的话她都无师自通?所以她咽回了下一句要冲口而出的话:还有哪个女人对你这样说过?

  从他们好上以后,高小青就不让吴兰戴眼镜了,理由就是他讨厌戴眼镜的女人,吴兰自己也发现,还是不戴眼镜更好看一些,高小青一直说给她配个隐形眼镜,但吴兰不愿花他的钱,渐渐也习惯了,除了看电影看黑板,不戴眼镜好象也没什么大碍。高小青为了表示自己对她考上研究生的的态度,送了她一副隐形眼镜。从眼镜店出来,世界变得清亮如洗,她清晰地看见路边的树上冒出了透明的绿芽,风轻轻地吹着,她的心也像水洗过一样。高小青说,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吧?你也太容易满足了。

  是啊,吴兰不知道这不是她曾经苦苦盼望的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人心,但是不再孤单,不再寒冷,不再焦灼。一夜之间,花都开了,树都绿了,高小青骑车带她去公园拍照,在镜头里看了她半天,忽然说,怎么搞的,你好象越来越漂亮了!是吗?吴兰顿时心花怒放,搔首弄姿起来。现在她看那时留下的照片,她面如桃花,眼神清亮,咧着大嘴傻呼呼地笑着,没有任何心事的样子,那是她22岁的春天。那个春天给她的感觉就是第一次喝醉酒的感觉:灰色的鳞片从她的身上纷纷褪去,让她焕发出不曾有过的光彩。

  只有一件事让她心烦,就是见到刘扬的时候,她和高小青都回避他们是因为刘扬认识的,可能也因为这个,高小青和刘扬他们渐渐疏远了,吴兰也看得出来,他有时很想去找他们玩,显得很烦躁,但吴兰不愿意说破。

  有一天晚上,春风沉醉,刘扬忽然带着一个女孩子来了,高小青让吴兰下去买啤酒,刘扬让那个叫小波的女孩一起去,她们买了一箱啤酒,喝酒聊天的时候,刘扬有时候斜看她一眼,那眼神还是杀死人,她强做镇定。小波像一只猫一样依偎在他的身边,一直迷恋地看着他。后来他们都有些醉了,刘扬说起一个叫NIVERNA的乐队,高小青纠正了一下他的发音,刘扬不高兴地说,不就是你老婆是大学生吗?牛B什么?高小青涨红了脸说,大学生就是牛B,怎么了?刘扬咣当摔碎一个酒瓶子,再牛B还不是我从大街上捡回来的?吴兰还没有反映过来,高小青已经把桌子上的酒瓶子全推到了地上,他咬着牙像狼一样扑上去,揪住刘扬的衣服就打,刘扬说,操,要真打就下楼!吴兰和小波哪里拦得住,她们跟下去,看两个男孩子打成一团,吴兰哗哗地流着眼泪,一开始她还想去拉,后来她不拉了,因为她发现他们打架的样子太迷人了,他们那么勇猛、敏捷,充满力量,充满征服的欲望,渐渐地,她甚至从中体会到了一种发泄的快感,她甚至想扑上去加入这场争斗,她当然要帮助高小青痛打可耻的刘扬。她忽然想到,就是这样,最残酷的就是最迷人的。她一直反对高小青打架,可她不能不承认当初正是高小青打架的样子打动了她。

  毕竟高小青个子比较小,最终不敌刘扬,刘扬抹着脸上的血迹走的时候,高小青还没爬起来,他大声说,你丫听着,这事儿就算结了,你丫以后不许再提!吴兰抱住高小青,哇哇大哭起来 ,她想她可能没法离开高小青了。

   研究生的面试也通过了,事情顺利得让吴兰不敢相信,她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同时感到隐隐的不安,好象这一切的背后潜藏着某种危机。毕业实习结束了,接下来是毕业设计,吴兰基本上已经在时间上获得了自由,这时她怀孕了,高小青和她一样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鬼鬼祟祟地打电话给他的护士同学,询问对策。吴兰反映很强烈,天天唯一的念头就在家里等他回来,像一个没主意的小媳妇一样,她想,自己真是大学白念了。终于等到高小青有时间带她去医院,她惶恐得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手术室,医生像对待牲口一样,把裤子脱了!她脱得只剩下内裤,羞愧地站在那儿。医生不耐烦地说,全脱了!-----那种不堪忍受的痛苦和屈辱让她刻骨铭心,她想,再也不了,再也不能这样了,哪怕让她不碰男人,她也不愿意承受这样的痛苦。高小青那几天对她格外好,一下班就往家跑。他说,哥们儿都挤兑我,他们还笑话我现在说话都有口音了。吴兰说,我都没口音,你怎么会有口音呢?是啊,就是跟你学的,我现在连北京话都不会说了,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吴兰高兴得哈哈大笑。按照医生的嘱咐,一个月之内不能那个,但才过了不到10天,高小青就受不了了,他想克制一下,吴兰却发现自己也受不了,他们不顾一切地做爱,吴兰羞愧地说,我现在怎么这样?怎么这么流氓?

  天气渐渐热起来,夏天来了,吴兰忙着和她的大学同学缠绵离别,拍照,写留言,喝酒,夜晚的校园里天天徘徊着醉酒狂歌的毕业生,临近毕业,各种热闹的事情都发生了,有闪电恋爱,有快刀分手,有卑鄙小人,有悲壮故事-----吴兰因为要接着读研,没什么可牵挂的,也不像要走的同学那么伤感。但是在离校的那两天里,她还是在火车站哭肿了双眼,整个站台的毕业生们共同酝酿出一种悲壮的情绪,此地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所有的人都陶醉在这种悲伤里,连最酷的男生也流下了眼泪。吴兰从一个站台奔到另一个站台,她不知道送了多少人,流了多少泪,11点多从站台爬出来的时候,她简直要哭晕了。回家讲给高小青,他的反映是,你怎么那么傻,吴兰气坏了,你没法理解这种感受,高小青说不就是离别嘛,没有不散的宴席!吴兰说是啊,但宴席真的散了,还是让人伤心。高小青拿热毛巾给她敷眼睛,如果跟我散了,你会这么伤心吗?吴兰看着他的眼睛说,会。

  再过几天吴兰也要回家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会想我吗?高小青学着她的样子说,会。吴兰抱着他单薄的肩膀,心里生出一种母性的怜爱。第二天预报的气温很低,按说7月份不应该有这样凉的天气。高小青先起床去上班,吴兰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说,你多穿点儿。她听见高小青边开衣柜边说,等我有空了,带你去买两件衣服。最后她听见高小青说,我走了啊。吴兰含糊地应了一声,连眼睛都没睁,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是高小青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天气阴郁,下午吴兰去了学校,打算把宿舍里还没拿走的东西都带走,被子什么的她都没要,主要的东西都已经转移到高小青那儿去了,剩下的就是毛巾、梳子、睡衣和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把那个黑色的双肩包装满了。宿舍里一片狼籍,像刚被红卫兵抄过的家,地上散乱的废纸有半尺厚,四张双层床全空了,吴兰一分钟都没法在这儿多呆,这是她生活了4年的地方,压抑而凄凉,让人想大哭一场。碰到几个还没走的同学,跟他们聊天,后来又一起去吃饭,回到家已经10点了,门上留着一张条,是高小青的姐姐写的,让她赶快去医院。吴兰的心揪了起来,她想高小青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是不是又跟别人打架了?这个人真是讨厌!在医院的急救室,她看见高小青的父亲、母亲、姐姐、姐夫、舅舅还有刘扬围在床边,高小青躺在一张窄窄的急救床上,身上盖了一张白色的单子,他闭着眼睛,脸上罩着氧气罩,手腕上插着输液管,他的牛仔裤、T恤衫、鞋子和袜子都放在墙边。他的母亲满脸泪痕,让吴兰替她握住高小青那只正在输液的手,别让他动。

  是刘扬送他来医院的,他们因为打车跟别人打起来,高小青的头上挨了一棍,脑出血。高小青的血压高得吓人,一直昏迷不醒。现在吴兰已经记不清楚具体的医疗过程了,她只记得她一直握着高小青的手等他醒过来,她坚信他会醒过来的。第二天,他睁开了眼睛要往上起,吴兰连忙按住他,高小青看着她,就是那种刚刚睡醒的表情,她的眼泪不断地流出来,他用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背,好象在安慰她。后来他的眼睛又闭上了,从此再也没有睁开。

  医院的脑外科医生去北戴河度假了,开始他们说不用做手术,把脑子里的淤血抽出来就可以了,但高小青一直昏迷不醒,他的家人联系了另外的医院,两天以后他被抬上了救护车,吴兰在车上抱着他的头,他的头不能颠簸,救护车呼啸着穿过天安门前的时候,她向窗外看了一眼,白花花的毒辣的太阳,她的眼泪像开了闸的自来水,怎么也止不住,她跪在地上,心里在不断地祈祷:天啊,上帝啊,救救他吧!

  到了另外一家医院,要做开颅手术,他先被剃光了头发,又去做CT,躺在一辆车上被推来推去。吴兰一直跟着,主治医生的助手给他剃头的时候,吴兰伸开他的左手看了看,生命线很长,她记得在报纸上看到过,生命线的长短跟生命的长短有直接的关系,她好象得到了某种安慰。

  手术室在四楼,医生说手术有危险,但是不做的话肯定就没救了。手术的时间是4个小时,吴兰和他的家人坐在手术室对面的椅子上,她的心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高小青,挺住!她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仿佛她一走神,这方法就不灵验了。4个小时的时间这句话能重复多少遍?她不知道。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天哪,没事!她相信高小青听见了她的话,但他仍然昏迷着,头上裹了白色的纱布,他被推进了特护病房,那间病房里有几十个病人,只有护士才能进去。

  煎熬并没有结束,吴兰从此天天坐在楼梯口的长椅上,那是病人家属可以坐的地方,等待,等待,她的眼睛每天都红肿着,她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眼泪,连楼梯口值班的老太太都感动了,可怜的姑娘啊!老太太拍着她说,你得想开点。吴兰没有什么想不开的,她就是不能接受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高小青的家人忙里忙外,她一点忙都帮不上,她几乎没怎么吃过饭,晚上就睡在椅子上,蚊虫肆虐,她的裤腰越来越松,人眼看着消瘦下去,但她相信他会醒过来的,她想将来要把这些煎熬告诉他,她忍受了这么多,多么委屈啊!

  自从换到这家医院,天就没有晴过,每天都在下雨,于是吴兰每天都盼着晴天,她想天晴了也许他就好了。可是医生说他一直没有醒来,而且出现了肾衰竭,非常可怕。怎么样才能救他?他的父母天天在和医生商量医疗方案,吴兰的心像翻滚在油锅里,她想起她有一个同学说东北有一个气功大师,治好了她台湾亲戚的绝症,吴兰疯狂地去找这个已经回了南方老家的同学,打了无数个电话,同学把台湾亲戚的传真告诉她,她在雨里跑到邮局去发传真。她还和高小青的母亲早晨5点跑到法源寺找一个大师,大师耐心地告诉她们说,生死有命,生命就是善恶的轮回,你们前世欠了他的债啊。这话让吴兰泪如雨下,可是她还是不相信高小青会死。她经常跑到病房门口,高小青在最里面,只能看见一个轮廓,她看着他,心里呼唤着他的名字,眼泪不知不觉地流出来,经常是刘扬跑过来把她拉回去。

  直到第九天晚上,所有的方法都用尽了,事实证明高小青已经奄奄一息,医生说,没办法了,也许还能支撑到明天上午。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晚上,泪水和汗水混合在她的脸上,她觉得自己就要疯了。她跑到楼下,渐渐平静了一些,好象麻木了,不接受也得接受,事实就是这样。刘扬不知从哪儿开来了一辆车,跟她说到车里歇一会儿吧。他把车里的空调打开,把座位放低,和她并排半躺在上面。她实在疲惫得要命,整个人都要虚脱了。刘扬也哭了,真没想到,他说,高小青是这样一条狗命!吴兰说,本来想着要把我受的这些罪都告诉他,可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她用手胡乱抹着眼泪,刘扬递给她面巾纸,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是她实在太需要安慰,她悲伤,疲惫,委屈,脆弱,她支撑不住了。

   第二天上午,太阳出来了,他死了!她被叫进去看了他最后一眼,他的样子像平时睡着了一样,她握住他的手,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就哭得说不出话来。她被安排和他的姐姐一起去给他买衣服,她悲哀的脸被淹没在拥挤的人流里,阳光像毒汁一样四处飞溅,洒满她的全身。

  接下来是葬礼,是仍然没有流尽的泪水,是他留下的巨大的虚空,像一个注满毒药的黑洞笼罩着她的生命,深夜她躺在床上,听见窗外急促的雨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大地。

  十几天的时间里她瘦了十几斤,回家疗伤是唯一的选择。刘扬送她去上火车。在站台上,他说,你现在的样子-----完全变了一个人-----你父母会心疼的-----她又看见了他幽黑的眼睛,那杀死人的眼神,天哪!她想,也许他和她的事情还没有完。短短的半年,她仿佛经历了一生,但是爱情什么时候死?这样想着,她感到一阵异常的空虚和绝望。

2000年 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