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江湖》小说专栏之——叶明新小说选

 

叶明新:


作者简介:
    叶明新,男,生于1966年,祖籍江西九江,现居南昌。1988年大学毕业后为《经济晚报》(江西)做,1992年为《海南特区报》(海南)做,1993年为《进展》(重庆)杂志做,1994年为《企业管理》(北京)杂志做,1995年为《现代企业导刊》(北京)杂志做,1997年为《国有资产管理》(北京)做,2000年底开始做小说。

只能如此

叶明新

 

1、邂逅

 

对于一个城市来说,广场可能是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节假日尤其如此。

李东年近三十,已经过了追逐热闹的年龄。他希望自己一头扎进的不是热闹的人群,而是钱堆,能在这个他已经生活了七八年的城市中买一套住房,赶紧把谈了多年的女朋友用法律文书固定下来,免得时间久了,生出什么变化。

李东在一家研究所工作,收入有限,女朋友在一家商业银行做会计,薪酬比李东要好一些,但依然无法做到日进斗金。两个人早已订立计划,要共同努力,节衣缩食,争取从口粮中省出一套新房来。但他心里清楚,这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就是不吃不喝,每个月存下的钱也极其有限,离购买一套住房所需要的天文数字相距何其遥远。

有一次他开玩笑地对女朋友说,我们来个里应外合,把你们银行抢一次。

这本来是句玩笑话,但女朋友却吓了一跳。她很认真地对他说,我们暂时穷点没有关系,车到山前必有路。买不起房,我们可以先租住,你可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能乱来。

看到女朋友一脸担忧的样子,李东大为感动,他赶紧安慰她,说自己只是信口开河,说着玩玩而已。他笑着说,你还不了解我?搞打砸抢,你就是借一个胆给我我也不敢啊。

 

存钱购房路途漫漫,铤而走险只是说笑,李东诚心寄希望于一夜暴富。有时一个人走在路上,面前掠过一辆汽车,他会幻想车上突然掉下一个麻布袋,打开一看,啊,天可怜见!满满一袋的人民币,全是百元大钞,而且四周没有别人。他是学理科的,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他当然知道这种天上掉钱的概率几乎等于零。但自从各种名目的彩票在全国兴起,他以有限的资金,成为一名彩奖活动的狂热拥趸。

这不,人民广场这几天正在进行福利彩票的抽奖活动,已经有两名来自农村的打工小子被幸运女神拥抱过,他们以小搏大,用两元钱分别搏到六十万的巨额款项。六十万啊!这可不是小数字。可想而知,这笔钱将如何改变他们的命运。他私下做了一个不太形象的比喻,认为这笔钱将成为一桶润滑油,浸淫他们生命机器的每一个部件,使人生的车轱辘跑得更快捷,更顺当。当地的城市晚报妙笔添花地报道了打工小子如何成为神话中的人物的经过。电视台也在第一时间采访了获奖者,主持人的语调轻松诙谐,完全无视其他摸奖者的沮丧和嫉妒。一位大奖获得者不无矫情地说,我本来不想摸奖的,没想到身上正好有两元零钱,于是就摸了一下,更没想到就摸到了一等奖。

看着那张由于兴奋而汗流满面的脸,他恨不得将手伸进屏幕,使劲抽他两耳光。

 

李东来到广场的时候,大约是下午四点钟。广场满地都是废弃的奖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带有化学气味的灰尘。那些灰尘缓缓下降,刚接近地面,又被不断走动的人们搅动,重新升起到头顶上方,然后降落在人们的头上,肩上,有少部分顺着急促呼吸的气流,进入气管和肺部,成为人们身体的一部分。他一开始用手捂住嘴巴,后来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在灰尘和人群中愉快地穿行着。他选择了一位面目和善的中年妇女,买了五注奖票。他退后几步,迫不及待地用指甲刮开了所有的灰色封墨,接受了五下无声的谢谢。他换过一个地方,在一个大声吆喝着揽客的推销员手里又买了五注,用李东的话说,依然是连一个屁都没有捞着。

到此为止。他暗暗告诫自己。

他走出彩票销售区,坐在广场南端的纪念碑下的台阶上休息。广场北端临时搭成的领奖台上,主持人正声嘶力竭地宣布,又有两位幸运的朋友摸到了自行车,然后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正是获奖者被迫买了一封鞭炮庆贺自己。

 

李东就是在这里遇到冯云生的。当时他只是看到不远的台阶上还坐着一个人,但没有想到是自己的熟人。不过说起来,他们只是认识而已,并不是那种交往密切的朋友。在大学的时候,他们各在不同的系别,他在数学系,而冯云生在历史系。冯云生还比他高一年级。他们会成为朋友是因为他们都是学校武术协会的成员。

说起当年学校的武术协会,冯云生堪称风云人物。据李东所知,冯云生十三岁开始习武,会练三十多种武术套路,使得一手令人眼花缭乱的两节棍。他担任着校武术协会的会长,几乎可以说是武术协会的灵魂人物。相对来说,李东只是一个稍稍有点积极的参与者。他参加武术协会的目的非常明确,纯粹是为了锻炼身体,想把那副一不小心被风吹了一把就容易感冒的身板提高到一个稳定的层次。这样说起来,他的用意和冯云生他们所倡导的弘扬国术的理想相差太远。

事情巧合得让人生疑。他和冯云生刚握完手,寒暄还没有结束呢,又有一个路过的人热情地和冯云生打招呼。看起来冯云生和他关系不错,李东看到两人握手之后还嫌不够,又勾肩搭背地拥抱了一下。冯云生出于礼貌,把自己的朋友向他做了介绍。

这是林福生,是我原来一起练功的朋友,冯云生对他说。又把他介绍给林福生,于是他和林福生友好地握手。

林福生个头不高,身板厚实,一张脸面积宽大,眼角皱纹不少,看起来不善言辞。但冯云生是个口水佬,而且说话极具煽动性。从谈话中,李东判断出他和林福生有很长的共同习武的历史,久别重逢的兴奋和想同的爱好使聊天的场面出现了偏移。冯云生和林福生热烈地交流练武的心得体会,话题中间而插进一些逸事。他不太说话,而是成为一个饶有兴趣的旁听者。

福生,你还练功吗?冯云生热情地问,说着,还做了几个武术中的动作。

福生说,我练得很少,只是打打太极拳而已。不过,看你刚才的身手,功夫不减当年啊。

冯云生笑着说,我还经常练,不过主要是练手,腿上的功夫没有以前好。

福生说,我记得你当时腿功也很厉害的。你还记得跟机床厂的大头比武的事情吗?

冯云生仰起头,望着虚空,出神地想了一会儿,把眼光收了回来,望望他,又望望林福生,说,记得记得。当时我在篮球场练两节棍,大头刚好路过。他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打过沙袋,出言挑衅。福生,你记得当时大头是怎么说的吗?

福生说,我怎么不记得?当时我就在场。大头看到你在练棍,说这练得有卵用?打架就是要拳头厉害,还提出要和你较量较量。

他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不知道?

冯云生说,你那时已经毕业了,后来还发生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他接着问,后来怎么样?你和大头怎么较量的?

福生说,我当时看得很清楚,你们在篮球场比武。大头猛冲过来,拳头象雨点一样打向你,你连续后退了几步--

冯云生在一旁插嘴说,我这是避其锋芒。

福生接着说,你用左手虚晃了一下,然后一个右弹腿,蹬在大头的肚子上。

冯云生接过话头说,大头大叫一声,哎哟,捂着肚子蹲了下来,半天站不起来。

福生说,你当时的腿功堪称一绝,跳起来可以连发三脚,就象《霍元甲》中的陈真一样。

冯云生说,福生,你当时打师范学院的猴子也很有意思,猴子被你一掌打到大粪窖里去了。

李东笑起来。他崇尚武艺,但自己一贯身体瘦弱,从来都是在锻炼身体这个很低的层次上接触。说实在,当时在学校武术协会,他只能打一套青年长拳,打完后还有喘半天气呢。但他喜欢聆听别人对武术的发挥和利用武术达成的侠举。听冯云生说福生曾把人打到大粪窖里,他又来了兴趣。

怎么打的?当时是怎么打的?他问福生。

福生很低调地说,当时也是比武嘛。师范学院的猴子猴拳确实打得不错,但不是太实用。不象我天天搞实战练习。当时在师范学院后面农民的菜地里比武。双方站好以后,猴子不断地做很花哨的动作,我甩了他一把掌,他没站住,后面刚好有一个粪坑,猴子不小心就掉了下去,弄了一身的屎。

他和冯云生都哈哈大笑起来,好象看到猴子掉在粪坑里的狼狈样。

 

2、买苹果

 

辞别了冯云生和林福生以后,他感到非常愉快。今天来广场抽奖是值得的,虽然花了二十元什么也没有抽到,但却遇到了昔日的一位校友,还结识了一位新朋友。应该说,在他心中潜伏着的那份崇尚英雄的情结被他们俩有效地激发出来。回家的路上,他放弃了乘车,改作步行,尽管走回家可能要花一个多小时,还有可能要出一身臭汗,但他觉得无所畏惧。他步履轻盈,似乎自己是一个擅长轻功提纵术的武林高手。

不过走到刘家村立交桥的时候,他心中沸腾的热血渐渐平息下来,同时双腿的小腿肚开始疚酸。他想乘车,可是这里正好在两个站点之间。他在立交桥下的桥墩旁边坐下来,估计休息了十分钟,双腿的疲劳得到缓释,这才重新开始步行。在下一个公交车的站点等到了前往研究所的24路汽车。

他在车上的时候做出了决定,要去商店买一个臂力器,用来锻炼身体。24路公交车在研究所门口有一站,不过他在研究所前面一站就下了车,那儿附近有一家体育用品商店。

下了车,进了商店,站在柜台前,他解开了外衣纽扣,双腿分得很开,手指坚定有力地指着臂力器,对售货员说,把臂力器给我看看。

售货员个很年轻的女孩,染一头的黄毛,正神不守舍地倚在货架上。听了他说话,似乎没什么反应。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加大声音,把自己的要求重复了一遍。黄毛女孩从白日梦中醒过来,懒懒地取了一根臂力器,没想到物品很重,手上一沉,差点掉在地上,赶紧用双手握住。

这么重呀。她自嘲地说了声,双手举着,递给李东。他握住两端,憋住气,掰了一下,发现很费力气,简直就是无法掰弯。脸有些红,低头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五十公斤级的。

还有别的吗?他问黄毛。

这根坏了吗?黄毛反问。

他解释说,不是坏的问题。这根是五十公斤级的,我要别的级别的。

黄毛听懂了,转过身去,在货架上左右看了半天,又取出一根给他,问,这根怎么样?

李东低头看钢印,发现还是五十公斤级。他指着钢印说,看这里。我要四十公斤级的。

女孩于是低头查看钢印,把臂力器拨弄得乱响。没有,她对他说,全是五十的。

他说,你们进货有问题,怎么全进一样的?应该不同级别的各进几根。

女孩用手拢了拢垂到眼角的头发,淡淡地回应了一句,鬼才知道。

他突然发现女孩长得不坏,而且身材特别丰满,就没话找话地说,我是练武术的。我一般是用四十公斤级的。你好象是刚来的吧?你的头发染得很好看,我叫我妹妹也去染这种头发。你在哪儿染的?

女孩显然心情不佳,对他的搭讪缺乏兴趣。她瞥了他一眼,又倚在了货架上,眼睛虚望着别处,重新沉浸在自己的冥想当中。他有些尴尬,左右看了看,走出了体育用品商店。

 

时间已近傍晚,太阳从西边落了下去。气温不象有太阳时那么暖和,显得有些凉意。他购买健身器具的热情也暂告冷淡。不过不是他不想买,而是没有适合他这个级别的。但他觉得自己提前下车,不买点东西似乎有些说不过去。想到自己这些天虚火上升,嘴角起泡,就决定买苹果回研究所。

体育用品商店旁边一长溜用围墙改造成的小店都是水果铺。他挨个看过去,向几户店主问了价钱,在最东头的水果铺站住。这个水果店铺面是其他店面的两倍,水果品种也比较多。更吸引他的是,这里的红富士苹果价格是每一块五一斤,比刚刚在其他店里问到的价钱便宜五毛钱。俗话说便宜没好货,他很仔细地检视了苹果,发现除了个儿稍小一点,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比如皮皱、腐烂之类。

他有点不太放心,问店主,你的苹果怎么比别的店要便宜?

店主是个瘦脸尖腮的中年妇女,她对他说,便宜还不好?你喜欢买贵的东西?我的苹果进来得比他们便宜,自然卖得也便宜。

他相信了便宜的理由,向瘦脸妇女要了塑料袋,开始挑拣苹果。中年妇女手脚麻利,帮助他挑选。

她每拿一个,都在他面前晃一下,好象他的脸是一台检测仪。她嘴里还念叨着,这个可以,这个也可以,这个不可以呀?--她的问话其实也是告诉他她手上的那个苹果符合他的要求。这样一来,塑料袋快要装满了,倒有一大半是她挑选的。

好了好了,我就买这些。

他阻止了她继续向袋子里放苹果。如果他不出言阻止,没准她会自做主张帮他再拿一个塑料袋。中年妇女在李东的要求下又拿来一个袋子,袋在装满苹果袋子的外面,用秤来称。

十斤一两,给十五块钱吧,那一两就算了。中年妇女很爽快地说。

秤准不准?他一边掏钱一边发问。

不准不要钱,少一两罚一斤。

妇女接过他递过来的二十元整票,找还五元钱,很热情地说,好吃再来买啊。

 

3、无法讨回的公道

 

李东回到研究所宿舍时,还没有走进楼梯口,正好遇见一个同事从里面出来。同事看了一眼他手里提着的东西,笑着说,李东啊,买这么多苹果,有五六斤吧?他呵呵一笑,没有说什么,与同事擦肩而过,心里想着,什么眼神,十来斤的东西,居然会看成五六斤?

当他走进自己的单居时,心里开始犯起了疑惑。

这有十斤吗?他在心里问自己。看着手上这一袋苹果,又抖了抖手腕,掂量了一下。不过右手提东西久了,有些发酸,还有些麻木,似乎真有点轻飘的感觉。他换左手提了一下,但左手又觉得特别沉,好象有二十斤重。

他想起以前买过一个弹簧秤,是专在买菜时对付不老实的小贩的,没怎么用,不知塞哪儿了。他放下苹果,在小工具柜里翻找弹簧秤。又想到弹簧秤和菜有关,估计在厨房里,于是又到厨房里去找,还是没有找到。在小房间里转来转去,他的额头都开始出汗了。后来意外地在放杂志和书稿的抽屉里找到了弹簧秤,这让李东露出了笑容。不过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弹簧秤是怎么和书籍混在一起的。

李东将苹果勾在弹簧秤上,发现八个大格都没有,他仔细数了一下,只有七个半格子,而且那条代表七斤半的线条还隐藏在秤里,也就是说,这一袋苹果七斤半还不到呢。

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又气愤又沮丧。他开始有些责怪自己,过于轻信那个瘦脸妇女。当时自己怎么不看看秤呢?虽然说自己不太认识小商贩用的那种星点模糊的秤,但哪怕是做出一个看秤的动作,也有可能遏止商贩短斤少两的念头。自己不仅没有这样做,她说十斤,他居然就相信了,而且立刻给了钱。现在他想起了那个中年妇女的模样,尖嘴猴腮,简直就是一副小奸商的嘴脸。

他妈的!还说少一两罚一斤呢。他骂着,重新提起苹果,走出了研究所宿舍,要去找那个尖脸的妇女兴师问罪。本来他想在研究所食堂吃完晚饭再去,担心时间太晚小店关门,又担心时间长了对方不认帐,所以顾不得吃饭,空腹坐上了24路车。

 

从研究所到水果铺,其实也就是一站路。在车上的时候,他默算了这样一笔帐:七斤半(其实秤还很弱)苹果,十五块钱,折算下来,合到两块钱一斤。他想起买苹果时,问到其他店铺的苹果,人家开价也就是两块,还没有还价,个儿还比现在买的要大。如果还价,至少可以还下两角钱,也就是说,最多花一块八,就可以买到质量很好的红富士苹果。现在好了,自己花了两块钱的高价,只买到个儿小的苹果。

这样想着,他心里的怒火象燃烧的草团遇上徐徐而来的微风,一下子变得炽旺起来。

 

他现在面临的重要问题是怎么和水果商贩交涉。李东为自己设计了这样几种方式:

(一)和风细雨式。他很友好地对水果商贩说,大姐(或者阿姨),我刚刚在你这儿买了七斤半苹果,你可能不注意,没看清楚,把秤看成了十斤,麻烦你再称一下。想必那个被称做大姐或阿姨的瘦脸中年妇女会尴尬万分,重新称过,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立刻补足不足的分量,或者退回多收的钱。

不过他认为这种方式太绵,不打算用这种方式了结此事。虽然表面上看最后没有什么损失,但说句实在话,这样的鸟事影响人的情绪不说,而且来来回回,耗费时间精力--他错过了食堂用餐时间,没准还要在外面炒菜,连金钱还要因此受损。

(二)刚柔相济式。他很严肃地将塑料袋的苹果放到柜台上,不发一言,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水果商贩。那个中年妇女慌了神,结结巴巴地对他说,你、你、你这是干什么?他逼视着瘦脸妇女,说,干什么?少一两罚一斤,现在少了两斤半,你看该罚给我多少苹果?看着中年妇女手足无措的样子,他说,我也不要你真赔给我二十五斤苹果--我要那么多苹果干吗呀?吃不了会烂。你赔个零头吧,再给我称五斤苹果,算起来只赔了两斤半。

(三)兴师问罪式。他走到水果店铺前,在瘦脸妇女目瞠口呆的表情中,将一袋苹果扔在妇女的脸上,指着刚刚被苹果击中的脸,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瞎了眼,七斤半苹果说成十斤!你真是个女奸商!妇女摸着因疼痛而变得丑陋的脸,口将言而嗫嚅,还想做辩解。他怒火中烧,一伸手,将水果摊掀翻在地,苹果、橘子、梨、猕猴桃等各样水果撒了一地。他不仅将摊给砸了,苹果还照样要补足。

这种方式最解气,但也只能在心里想象一下,真正实施的可能性很少,李东深知这一点。估计最后采取的方式会是和风细雨式和刚柔相济式的结合。他一面把真实情况说明,一面批评贪婪的瘦脸妇女,要求她将苹果的分量补足,这回的秤可得称得旺旺翘翘的。

 

远远地看到走廊东头的水果店铺开着门,他心里扑扑地跳,向短斤少两的商贩讨回公道,毕竟不同于和女朋友约会,总之是不愉快的事儿。他站了站,深呼吸了几下,才开始向水果店走去。

他走近了才发现,水果店铺中那个印象深刻的瘦脸妇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看到这个男子坐在柜台里,面色沉郁,表情严肃,似乎家里刚刚遭了偷盗。他右脸上一道细长的伤疤,上达眼角,下通嘴角,伤疤呈酱紫色,给人一种暴戾的感觉。更让人惊心动魄的是,他此刻手里正攥着一把老长的水果刀,正在向虚空中不停地砍着。如果他不是剁着想象中的肉块,就是剁着某个仇人的脑袋。

他吓了一跳。这是他不曾想到的景象。他站在水果店铺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他此刻很希望看到那个瘦脸的中年妇女,虽然她也刻薄刁钻,但还是比眼前的这个男人来得祥和。遗憾的是瘦脸妇女再也不露面了。李东甚至出现幻觉,似乎她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或者在很久以前这里曾经有过这么一位女人。

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在阴影里来了个坚定的后转,跨过马路,在水果店铺的对面等候自己要坐的公交车。

 

4、李东的方式

 

李东回到研究所,一方面庆幸自己没有和那个具有罪犯特征的男子发生正面冲突,吵起来还不知什么结果呢,他自己对自己说,另一方面,他心里憋着的那口气正越来越有质感,很快就变成了一块石头,堵得他难受。

呕----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嚎叫了一声。宿舍楼中住着很多单身汉,他们经常发出呕、啊、咿诸如此类的叫声,所以大家对他的叫声也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没有人敲门进来问,你为什么学狼叫?

他自己动手,煮了一碗面吃。也许是面条下多了,也可能是他的食欲不好,反正一碗面还没吃完,他就觉得饱了。他将剩下的面条连汤带水倒进了卫生间的抽水马桶,揿下冲水开关,看着面条和油汤旋转着,一下子钻进了下水道。

他出神地盯着抽水马桶看,直到水声完全消失,水箱重新开始进水。

他在床上躺了大约十分钟,又在写字桌前支着腮沉思默想了一会儿。他嘿嘿地笑起来。当然他是无声地笑,有点阴险的那种,发自心里的笑声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

后来他就有了便意,于是坐到抽水马桶上去。他买苹果吃是有道理的。他一向便秘得厉害,西医说是内分泌失调,中医说是体内阴阳两气不和,比如肝火太旺,以至肾水不能滋养内腑。所以他费了很大劲儿才弄出两条短短的屎橛子,而且黑乎乎的,简直不象大便。他很不满意,继续使劲,脑门子都挣得有些疼,额头上还出了些许汗,但没有收效。

他收拾了自己,穿好了裤子。他将所有的苹果都倒在门后面,重新使用那个塑料袋。他知道抽屉里有好几双一次性的竹筷,取了一双,掰开后,带着塑料袋来到卫生间。他俯在抽水马桶上,很小心地将屎橛子夹出来,放进了塑料袋。

屎橛子太硬了,硬得就象在太阳下晒过,而且没有臭味,显然违背了大便的某些特征,比如金黄色、软乎乎、臭烘烘。李东很失望,提起塑料袋的底角,将黑色大便重新倒进马桶,并放水冲走了它们。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李东没有手表,但他估计时间可能将近八点,因为隔壁人家的电视里传来了焦点访谈的片头音乐。他找到一只废弃的茶缸,用一支筷子系牢在端手上,这根筷子成了一根细长的把柄。他又将两张都市报折叠好,塞进衣兜,带着塑料袋出了门。

 

研究所围墙后面就是农民的菜地。他对这里并不陌生。他常常在傍晚的时候来这里散步,某个夏天他甚至心血来潮,还来这里抓过青蛙。

在菜地里摸索着走了一段路,有几次差点被土坷绊倒,惊出他一身汗来。好在夜晚的黑暗并不是一片漆黑,研究所楼上有一两间房间亮着灯,微弱的光线从窗帘之间的缝隙中透射出来,照亮了菜地的一点点地方。再说时间久了,他的眼睛也慢慢适应了环境。不过对于菜地的粪窖,他心里没有印象,以前都是绕着走的,现在在黑暗中更看不清方位。但是没有关系,他没有感冒,仅凭嗅觉就可以找到它们。

他找到了一个建在菜地边缘的简易厕所。实际上就是一个大粪窖,只是四周垒砌了一些砖头。

就是这里。他对自己说。

李东开始运作自己的计划。他在厕所旁边找了一块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将口袋中的报纸取出展开,用几块小土坷压住报纸的四角。他又把厕所的竹片门端到一边,这时他嗅到了一股粪窖独有的气味。他在农村生活过,他知道天下所有粪窖臭味是一样的。那不是单纯的臭味,还有酸味,以及各类污秽物质利用尿液作为培养基,经过长时间的发酵而生成的腐臭,那些东西既不能闻,也不能看。好在黑色遮蔽了一切,否则他很有可能由于无法忍受而终止自己的计划。

他屏住呼吸,非常小心地将茶缸改造成的粪勺伸了下去,他看不清楚,但他凭手感察觉到舀起了一缸浓稠的液体。他将身体向外靠,将手臂伸直,使自己的嘴巴鼻子尽量远离粪窖。

一勺。两勺。三勺。四勺。五勺。勺数的多少取决于他憋一口气时间的长短。他一共舀了五勺大粪倾入塑料袋,他做得小心翼翼,象一个非常重视剂量的化学家。

他用塑料袋的提手打了一个结,想了一下,又将刚打好的结解开。他把塑料袋提到平摊在地上的报纸上,用报纸将塑料袋完全包好。现在他将报纸的四个角和塑料袋的提手紧紧地攥在手里。

 

在路边等候出租车的时候,李东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东西,心里觉得满意。他敢跟任何人打赌,没有人知道他手里提着什么。他等到了一辆红色桑塔那出租车。车到水果店铺门口的时候,请停一下,他对司机说。你不要熄火,我送这包东西给别人,马上就来。

他站在水果店门口一丈开外,既紧张,又兴奋。他提着纸包的手前后晃动了几下,找准了感觉。他手上使劲,松开了手。纸包象长了眼睛,带着呼呼的喘息声,象一只没有翅膀的怪异的鸟儿,飞进了水果店铺。

李东清晰地听到了两下声响,一下是纸包撞在墙上,另一下是纸包掉在地上。

2002/2/22

 

 

恶心

叶明新

 

春天到了,万物都在生长,这万物里面当然也包括疾病,所以电视、报纸等各类媒体上的药物广告泛滥起来。

萧三根近日患咽喉炎--他认为是咽喉炎,其实还有可能是支气管炎,总之是上呼吸道感染一类的疾病,很难受,老咳嗽,嗓子眼发痒,有痰。他从人才市场出来后,立刻走进了旁边的一个用深蓝色做门面装帧的药栈,买了一盒利君沙。刚刚在人才市场见了一个机械集团销售公司的业务主管,他们要在本市招聘业务代表,每月月薪600元,外加销售提成。为了推销自己,萧三根对业务主管说了不少话,谈自己对市场的理解和克服困难的决心,遗憾的是中途因为嗓子的原因停顿了几次,想必对自己的表现产生了不良影响,这使他对自己有些不满意。招聘工作在三天前就开始了,他报了名,填了表,自然也向人才中心交了信息中介费。因为嗓子,他前两天都拖着不来,没想到三天后嗓子还是难受,咳嗽,发痒。今天是最后一天,再不来那一百元信息费就算白交了。

出了药栈的门,往左边刚走几步,他又咳嗽起来。他感到嗓子眼附近的气管里有一团浓痰粘在那里,咳嗽的时候受气流冲击的影响,象一颗乒乓球那样在里面颤动。他张大嘴,动用丹田之气,猛地咳一声,将喉咙里那颗浓稠的不规则的淡青色的乒乓球吐了出来。由于气流太猛,他还没来得及选择角度,那口质地不俗的浓痰简直就是自己飞了出去,笃地一声,趴在了一个人的裤腿上。

糟了!这下要出事。萧三根在心里惊呼了一声。

那个被浓痰击中的年轻人刚刚从拐角处走出来,做梦也没想到会遭到突然袭击。他看起来和萧三根差不多年龄,都是三十出头。但长得长身玉立,比萧三根高半个头,而且衣冠楚楚。他上身穿着在两侧开叉的浅灰色休闲西服,下身是米黄色宽松西裤,脚下是刚擦过油的鳄鱼牌棕色皮鞋,手腕上还带着不知什么品牌的手表,黄灿灿的,想来也是名贵饰物,总之是一副都市公子哥的气派。西裤的质地很好,垂平流畅,如果不是刚刚粘上了一团秽物,简直就无可挑剔。

萧三根看不到他的正面,但从侧面看到他痛苦地将鼻子眉毛皱成了一团,肯定是一脸极端厌恶的神色,接下来一定是破口大骂,甚至挥拳相向。萧三根急忙在自己的口袋里左右搜摸,希望找到一两张小纸巾,主动帮受害者擦拭干净,当然还要非常诚恳地表示抱歉。现在的人脾气都不好,否则不挨揍才怪呢。两侧的口袋掏摸过了,屁股后面的口袋也搜寻了,哪里有什么纸巾?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身上没有这些小玩意,因为他平时很少使用它们。只不过是惶急之下,无意识地乱摸而已。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高个男子弯下腰,低头查看自己的裤子,看到了那团秽物。那团湿乎乎粘答答的脏东西估计非常不耻于人类,他痛苦地按着胃部,啊地一声,恶心得呕吐起来。现在是上午,临近中午,可以肯定,高个男子早餐吃了不少。从地上那一大滩从上面排泄出来的东西看,有光明牛奶(也有可能是肉饼汤)、鸡蛋、天津狗不理包子以及其他的营养食品。他呕吐完毕,又干呕了几声,一步跨过了地上的呕吐物,也无暇找萧三根的麻烦,疾步向前面奔去,钻进了地下通道的入口。萧三根看到他裤腿上的秽物,由于运动和重量的原因,已经由圆形演变成长条形,也就是由乒乓球变成了接力棒。

萧三根长吁一口气,正暗自庆幸,手臂突然被人拽住了。他吃惊地左右看了看,原来是两个老太太正气凛然地挟持住了他。两个老人年龄都在六十以上,黑红脸膛,有老人斑,但身体燥健,一看就是没病没灾的那种。体态瘦一点的老太太左手臂上带着一个红袖箍,由于脏得有些发黑,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字,但可以肯定,上面的字就算是磨损得无法辨析,那些模糊的痕迹依然代表着某种责任和权威。另一个胖一点的老太太看起来有些慈眉善目,她拽住萧三根的左手,远远不如那个瘦老太用力。她手臂上也带有一个红袖箍,很干净,似乎还是新的,但却没有任何字。

老人家,你们干什么?萧三根左右挣了挣,不敢使劲,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不要乱晃!晃得我们跌交你就要倒霉。

瘦老太威胁他,又对胖老太说,李师母,你抓住他,不要放手。她放开了萧三根的右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叠票据,撕下了两张,塞在他的手上。从你咳嗽的时候我们就盯住你了,想不到你真的随地吐痰。给钱吧,罚款二十。瘦老太很得意地对他说。

萧三根对胖老太陪着笑脸说,老人家,你也放开,我保证不跑。

你说好了不跑的啊。胖老太认真地说。

不跑不跑,我跑了就不是人。

胖老太听萧三根这样发誓,也放开了拽住他的手。

萧三根装模做样地看了看手上的两张票据,惊讶地问瘦老太,老人家,为什么罚我的款?

瘦老太又掏出一张纸片,看起来是一张印刷品,她将纸片在萧三根面前展开,问他,看你蛮长蛮大,应该认得字吧,这是市政府建设花园城市的倡议书,美化环境,人人有责,你好好看看。

萧三根略带嘲讽地笑笑说,花园城市?他的手指在地上胡乱点了几下,说,你们看,到处都是那么脏,你们应该罚那些乱扔垃圾的人。

瘦老太坚定地一摆手说,城市卫生需要专项整治,是我们未来几年要打的攻坚战。扔垃圾的要罚,随地吐痰更要罚。年轻人,收据都开给你了,给钱吧。

萧三根沮丧地又看了看手上的罚单,说:一张罚单是十元,怎么罚我二十元?你们这不是乱罚款吗?

瘦老太冷笑了一声,一张罚单是十元。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一般罚吐痰的也就是罚十元--

萧三根抢过话头气愤地说,那怎么罚我二十元?看我好欺负吗?

瘦老太咦一声,反问他,为什么罚你二十元?你不知道你那口痰多大啊!

萧三根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呢,在任何一个城市,谁碰到这样的老太太也只有自认倒霉。她们每天在街上转悠,一旦你不小心被她们抓住把柄,那你除了乖乖认罚还能有别的办法吗?他不想再做无谓的纠缠,很不情愿地从口袋掏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给了瘦老太。

瘦老太睁大了眼睛,也许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今天这款罚得也太轻松了,轻松得让人产生错觉。往日对每一位吐痰者罚款,无一不是费尽口舌,不讲到口干舌燥,谁愿掏那十元钱?有的人认罚之外,还要讨价还价,往往十元钱只愿罚一半,说实在的,每一笔罚款都来之不易。她撕给萧三根两张罚单,就是预备他还价的,二十元还掉一半,还能罚进十元,正好在数量上符合平时的罚款标准。没想到面前这个年轻人如此爽快,说二十就二十,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倒是小看他了。

不过瘦老太是个做事谨慎的人。她接过萧三根递来的二十元钱,看看正面,又看看反面,还用手指在钞票上摸了几摸。萧三根这张钞票磨损得也太厉害了,难怪她会起疑心。

换过一张。瘦老太太用命令的口气对萧三根说。

还换?他象听到奇谈怪论一样瞪着老太太说,有罚就不错了,你不要就拉倒!

显然,瘦老太的触觉视觉都没让她放心,她又扯住钞票的两端,高高地举着,希望透过光线来辨别真伪。

在瘦老太人工检验钞票的过程中,萧三根已经后悔自己轻易地支付罚金。他心念甫动,一伸手,将瘦老太举在他面前的二十元钱抢了回来。这个变故大出瘦老太的意料之外。她下意识向萧三根跟前扑了过来,抢夺得而复失的人民币,嘴里还对胖老太叫着说,李师母,快抢!

萧三根已经接受了教训,不再让她们近身。刚开始不留神被她们拽住了胳膊,他确实非常胆怯,不敢稍事反抗,生怕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有所闪失,跌倒在地上,那他就是长一脸的嘴也说不清楚。老年人都是珍贵的瓷器,务必小心轻放,慎防碰撞。现在好不容易摆脱了她们,怎么可能还让她们抓住呢。萧三根紧退几步,让自己和两位年迈的卫生纠察人员保持着有效距离。

你们别过来!你们再过来我就跑,你们总追不上我吧。萧三根伸出一只手,阻止着她们。

瘦老太气得嘴唇都有些发抖。她责问他说:你你你敢抢钱?

萧三根笑着说,怎么我抢钱?说着他还将那张钞票在空中挥了挥,继续说,这钱本来就是我的。

胖老太很严肃地说,年轻人,你是不对的。我们已经开了发票给你,钱就是我们的了。你现在的行为就是在抢劫。

他辩解说,发票是你们硬塞到我手上的。你们乱罚款。

我们怎么乱罚款?不要胡说八道啊,你随地吐痰就是要罚款。瘦老太义正词严地说。

萧三根开始狡辩。他嘻嘻一笑,问,我哪吐痰了?我吐的痰在哪?

两位老太太面面相觑。胖老太还下意识地看了地上一眼。地上除了一滩色彩丰富的呕吐物外,哪能分辨哪一部分是他吐的痰呢。还是瘦老太思维比较清楚,她对萧三根说:你不要耍赖,我们亲眼看到你吐痰--老太太说着,还模拟了一下萧三根当时吐痰的动作。

萧三根指着地上的那摊秽物,依然笑嘻嘻地说,你不会说那堆东西是我一口痰吐出来的吧?

瘦老太振振有辞地说,我们罚款是针对你的吐痰行为,你的痰在不在地上,还是吐到别人身上去了,这关系不太,再说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她说着说着,来了个突然袭击,老远就双手张开,向萧三根扑过来。毕竟她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突然袭击在战略上说得过去,战术上却很难行得通。萧三根身手便捷,又后退几步,穿过公路,来到路对面的栅栏边。他回头看了看,瘦老太站在马路对面,没有跟过来,正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估计是在诅咒他。胖老太则站在一旁。

萧三根攀上栅栏,发现栅栏还不矮,而且栅栏顶部还是棱形的尖头,就象一排细细的红缨枪,正是用于阻止他此时的行为。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被尖头戳到屁股。由于他的动作缓慢,小心,这使他在栅栏上好象静止不动似的。显然马路对面的瘦老太看出了这一点,没准在她眼里,他在仓皇逃跑之际,已经被铁栅栏的尖端扎着了屁股。她跃跃欲试,还想冒险穿过车流不息的马路再度把他逮住。萧三根不经意地一回头,发现了瘦老太的意图,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太太还挺坚韧的。他确信自己的衣服没被铁尖头挂住,才从栅栏上一跃而下。

 

衣冠楚楚的高个男子在地下通道里买了餐巾纸,用好几张叠在一起,擦拭干净自己的裤腿。擦的过程他又恶心了一回。不过,这次只是干呕,流了不少眼泪,没呕出什么东西。擦干净自己,又在地下通道的水池里洗了手,感觉舒坦了许多,这才从地下通道里出来。

萧三根从栅栏上一跃而下,正跳在高个男子的面前。先头在路对面,他只看到后者的侧面,那时他正恶心得皱着眉头,脸完全变了形。现在一打照面,萧三根惊喜地叫了起来:李东!物88的李东!

李东凝视了萧三根几秒,一脸疑惑的神色。但他马上呵呵地笑着说,哦,中文系的萧三根。

萧三根高兴地说:我操,你还真记得我,不错不错。刚刚真不好意思。

李东说,没事没事,你又不是故意的。

两个人热烈地握手,还抖了好几下。

萧三根和李东是大学时代的校友,李东是物理系的,他是中文系的,本来交道打不到一起来。但在大三的时候,男生宿舍做过一次住房调整,也不知哪儿出了问题,萧三根所在的中88居然少一个床位,而物88又多一个床位,于是萧三根在物理系宿舍住了一个学年,一直住到大学毕业。当时李东就和萧三根在一个宿舍。

萧三根说,李东,毕业都十来年了,你的变化真不大--不过胖了点。你现在在哪?

李东笑着说,我一直在新华社分社,闲得一塌糊涂。哎,我记得你当时是分在省经委,很好的机关嘛。

萧三根叹了口气,眼睛虚望着别处,后来眼神又收了回来。他对李东说,当时是定在省经委,后来报到的时候才发现,我的指标被别人顶了。

李东哦了一下,接着问,那后来去哪了?

后来我就参加第二次分配,去了江南手表厂宣传部。萧三根说。

手表厂效益还可以吧?

萧三根苦笑了一下,说,好什么呀?现在手表厂都倒闭一年多了。我现在是作(坐)家--坐在家里。

李东笑了一下。我记得当时你动不动就写诗,现在还写吗?

萧三根连忙摆手,小声地说,千万别说什么诗,那是很恶心的东西。

两个昔日的校友兼室友在街上偶然邂逅,自然少不了一番穷聊。他们象我们大多数人一样,聊天话题除了对彼此目前处境的关心外,还有一个不可绕过的话题,那就是原来同寝室的那些人。

你跟你的那些同学--我是指当时住在一起的那些人还有交往吗?萧三根问李东。李东笑着说,有有,以前我们经常见面。李东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两年来往得少一些,可能他们都很忙吧。

萧三根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小帅现在在哪?就是那个很会唱流行歌曲的,好象叫帅里文吧?

李东夸了他一句,对对,是叫帅里文,你记性不错。他当时分配在一家电子仪器厂,后来辞职出来了,搞了一个皮包公司,专门以代理销售的方式跟省外企业联系,骗了不少钱,据我所知,骗得最多的一次是省外一家电器厂,骗到了别人五十台空调。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老板了,目前正在开发区投资建厂,准备建成本省最大的砒霜生产基地。

哦,真厉害,有眼光。萧三根羡慕地说。老骨头呢?老骨头现在在哪?--显然,老骨头只是一个同学的绰号,但他记不起名字,头脑里只是浮现一个身材矮胖、头发灰白的年轻人的形象。

李东很得体地笑起来,说,你是说唐宏伟啊。那小子,工作了几年,后来考取了我们学校的博士,现在正在读书呢。

萧三根诧异不已。他对李东说,他考取了博士?真不可思议!我记得当时本科毕业他都成问题,差点留级。寝室里你们系的七个人,在我的印象中就数他最不愿读书,可现在他居然在读博士。

李东左右看看,用一种透露高级机密的口吻对他说,这件事我最清楚。为了读这个博士,他至少--说到这里,李东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快速地捻动--花了这个数字。说完,李东用刚刚飞速捻动的手完全张开,在萧三根面前停住。

啊?萧三根夸张得大叫一声,也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快速地捻动,对李东说:我靠,考博士也要这个呀?不是统考的吗?

李东侧着脸看着他,重重地诶了一声。这声诶含义丰富,既表示这种事情不足为奇,也有点嘲笑萧三根见识短浅。

那,罗斯福呢?他又问李东。罗斯福原名叫罗思峰,在学校时热衷于搞学生社团活动,大家都叫他罗斯福。

李东听他问到这个名字,脸色暗淡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啦?不会是英年早逝吧?萧三根将猜测脱口而出。他马上觉得不妥,轻轻地给了自己两耳光,骂自己是乌鸦嘴。

李东说,他完了,坐牢了。

抢银行?打架?杀人?他又做出了一连串猜测。

李东摇摇头说,如果是你说的这样,那他还算一条好汉,可惜他做的事情见不得光。李东说完,又叹了一口气,而且半天不吭声。萧三根急了,催问李东,你快说嘛,都是过去完成式了,你还避什么鸟讳忌什么口?

李东扭捏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告诉说,前年他奸污幼女被逮起来了。说完这话,李东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似乎是自己犯下了这样的丑事。

萧三根恍然大悟地说,性变态,性变态,我早就怀疑他有性变态。你记不记得,这小子在学校偷过女生的短裤衩。

……

两人聊着聊着,话题从以前又回到了当下。

萧三根问李东:你结婚了没有?李东说,早结了,都三十来岁的人,还能不结婚吗?

萧三根掩饰不住自己的羡慕,说,你他妈的真幸福!工作轻松,老婆又漂亮。

李东惊讶地问,你认识我老婆?

他说,我怎么不认识?你老婆不是外语系的系花唐丽丽吗?快毕业的时候你们谈上的,我还看到过在学校里你用自行车载着她呢。

哦--李东不以为然地说--她呀,早拜拜了。

啊?萧三根失望地对李东说,唐丽丽呀,大美人哪,你都跟她拜拜?不瞒你说,我都暗恋过她--是她甩你的吧?

李东不屑地笑一笑说,她算什么大美人?他潇洒地一挥手,啪地打了个响指,继续说,女人,只要被你上过,长得好又怎么样?还不照样天天粘着你。

萧三根小心翼翼地问,你上过唐丽丽,然后和她分手?

李东将嘴角牵动了一下,仰头望着别处,显然前者的问题后者不屑于回答。萧三根有些尴尬,忙将话题扯开,对李东说,你急急忙忙地去哪?

李东语气轻松地说,哦,见一个朋友。说完望着萧三根,暧昧地笑了一下,又抬腕看了看手表,接着说,不急,还有时间。

萧三根回味他的笑容,猜测说,是女人吧?

李东不置可否地笑笑。

人跟人真是无法相比。萧三根真切地感受到和李东在生活际遇上的差别。瞧瞧人家,衣着光鲜,美女乱甩,情人约会,真可谓是幸福的人子,时代的宠儿。老友邂逅的热情渐渐消退,代之而来的是冷静的观察和客观的比较。萧三根觉得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他笑着对李东说,不耽误你的甜蜜约会,下次我去新华社找你玩。

李东热情地说,好的好的。

于是两人又礼节性地握手告别。

 

站住!不许走!

李东和萧三根刚要走开,突然听到一声断喝。萧三根一看,不由得叫一声苦。原来那两个卫生纠察老太太乘他们热聊之际,通过地下通道又摸了过来。瘦老太和胖老太前后站着,各伸开双手,拦住了他们俩。萧三根矮下身子,寻找薄弱环节,从胖老太的胳膊下钻了过去。胖老太行动远不如瘦老太灵便,用手一抓,在他头上摸了一把,估计捞着了几根头发。萧三根边跑边对李东说,我先走啊。他不敢再翻铁栅栏,从地下通道跑到对面去了。

显然,两位不屈不挠的老太太在他们穷聊的时候,早已商量妥当,扩大了打击面。因为有人成为漏网之鱼,并没有引起她们多大的反应,瘦老太甚至看都不看欣欣然逃脱的萧三根。两个老人目标一致地将李东给拿下了。

别走,别走!

两个老太太几乎异口同声地对李东说。她们各上前一步,将包围圈缩小到极限。李东身高马大,两位老太太都要仰着头跟他说话。

我?李东指着自己,低下头对瘦老太说,你们抓我?有没有搞错?

没有搞错!瘦老太说。

她们吸取萧三根逃脱的教训,紧紧拽住李东的两条胳膊。他看起来纯属力量型的,两位老太太毫不留情,几乎是把他的胳膊死死地夹在怀里。

我警告你,你不要乱甩啊,我们七老八十,甩得我们跌跤你就要死相!瘦老太象威胁萧三根那样威胁着李东。李东果然不敢乱动,他垂着两条胳膊,象提着两桶水。

李东一来觉得尴尬,因为已经有人笑嘻嘻地围观,二来记挂着约会,他生气地对两位老太太说,为什么呀?有什么理由抓我呀?

瘦老太太说,抓贼抓赃,捉奸捉双,你跟我们来。说着和胖老太合力拉李东。李东不肯走,象不愿下田的牛,双脚死死地钉在地上。瘦老太见拉不动,弯下腰,用肩膀来顶李东,嘴里还诶哟诶哟地喊着号子。李东被她顶着了腰眼,他素来怕痒,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瘦老太误会了李东的笑,以为他在嘲笑,生气地对胖老太说,李师母,你不要拉,这个人力气大。你象我这样顶他。于是李东左右腰眼一起被顶住。

李东笑得差点岔气。他开始弯下身子,后来干脆蹲在地上。他对她们摆摆手,说,我跟你们去,别,别,别再顶了--

两位老太太满怀胜利的喜悦,押着李东走下地下通道。李东问她们:你们带我去哪里啊?

瘦老太说,去现场,怕你赖帐。

什么现场?李东睁大眼睛,惊异地问。

你刚刚在地上呕了一大堆,严重污染了我们的生活环境,不带你去现场,你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也就不会心甘情愿地认罚。瘦老太一口官腔,让人猜测她退休前当过干部。

李东心里叫着倒霉,被她们带到刚刚呕吐的地方,参观自己的呕吐物。让人惊讶的是,那一大堆秽物居然不见了,地上只有一块象世界地图那样的湿迹。

咦,今天谁这么勤快,把东西扫了?瘦老太小声对胖老太说。胖老太说,可能是被狗舔了,这儿没人扫地的。

瘦老太和胖老太把李东拉到一边,仍然不肯放手。瘦老太对胖老太说,你抓紧他,别让他跑了,我去找证人。

她走上几级台阶,来到一个小百货店门口,这店门正对着已经消失的那滩呕吐物。门口坐着一个二十一、二的年轻女孩,正飞快地磕着瓜子。

妹子,请问你一个事?瘦老太对年轻女孩笑着说。女孩望着她,很轻地点了点头,示意她说,嘴却没停,瓜子壳欢快地从她嘴里飞出来。

瘦老太指指李东,又指指地上那快湿迹,对女孩说,刚刚那个高个子,在那里呕了一大堆,里面好象有牛奶,肉包子,还有别的东西--

听到这里,女孩已经受不了了,她嘶起牙齿,瓜子也忘了磕,摆着手对她说,咿呀!好恶心啊!老婆婆,你什么不好找,找一堆恶心的东西干什么?

瘦老太认真的说,我也知道很恶心。但那堆东西忽然没有了,只剩下一滩痕迹--

正说着,那块象世界地图的湿迹也不见了。一辆洒水车唱着悦耳的歌曲缓缓开过来,洒出的水将整个世界都淹没了。

李东哈哈大笑起来。物证消失了,他当然有充足的理由不接受罚款。两位老太太突然撇开他仓皇地逃走,不顾一切地逃走,似乎是被他的笑声所惊吓。李东感到莫名其妙。后来他看到一辆带斗的三轮摩托从后面赶了上来,直向两位老太太追去。他看到摩托上白底蓝字,喷着市容监察字样,上面坐着的三个人也都穿着制服,看来是正规军。两位老太太象两只笨拙的老企鹅,拼命地跑着,但怎么使劲速度也有限。李东倒为她们担起心来,心里帮她们加油,喊着快跑。眼看就要追上她们,摩托车怕撞着她们,车速缓下来,车上的人嘴里吆喝着,显然有戏弄的意思。李东为她们捏着一把汗。老太太拐进路旁的一条小巷,身影在李东眼里消失。

摩托车开不进去,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打算进去。车在巷子口停住,火都没熄,笃笃地响。车上一个监察人员朝巷里高声叫喊,冒充纠察人员骗钱,下次让我们碰到,把你们关起来。

2002/4/18

 

 

人人爱惜自己的身体

叶明新

 

1)六年前,萧三根曾经和一个叫吴温文的女孩恋爱过。从第一次拥抱确立恋人关系到黯然神伤地分道扬镳,中间持续了一年零一个月。那时他刚从大学毕业出来,分在一家叫《企业经济报》的报社当记者,而吴温文还是医科大学医疗专业三年纪的学生。他们恋爱关系的终结,给很多认识他们的朋友带来了诧异。因为在旁观者眼里,他们堪称一对璧人。情感列车在期望的路上脱轨,很多人觉得匪夷所思,最后只好归结为形而上的原因,说什么有缘无份。不过现在想起来,当时的萧三根好象并没有过度的表现,甚至可以说是神态安然--至少表面看是如此,至于是否在夜深人静之际,一个人到野外去痛哭流涕,那外人就不得而知了。我相信,就是到今天,没有人能够揣测出他们分手的具体原因。如果不是他对我和盘托出,那将是一个永远的谜。

六年了,中间要发生多少事啊。从情感的角度来说,和吴温文分手之后,萧三根还谈过几轮恋爱,短时期担任过他的恋人的女孩是马萍萍、张美丽、李源源,时间分别是半年和八个月不等。中间还有一年沉湎于气功和特异功能,向女性关闭了感情的大门。现任女友刘纤是某商业银行的会计,性格活泼开朗,迷恋性生活,也是和他以恋人关系交往时间最长的一个,现在已经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如果不出意外,明年五一国际劳动节,他们就该双双飞到南方去渡蜜月。

不过就我所知,单从长相上来评价,吴温文应该排在首位,后面的秩序是李源源、刘纤、马萍萍,张美丽名字虽然最美,却只能列在末尾。她的缺陷是一口老想外出的牙齿破坏了面部的整体布局。而吴温文就不一样,一口洁白的珍珠齿贝。并且皮肤白皙,身材苗条,如果性格内向也算是不足的话,那她的缺点就是过于温文而雅了。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孩,萧三根为什么会和她分手呢?我曾经多次在他目前表示叹惋,并且追问根究,终于在一次一瓶五粮液下肚之后,他向我坦诚相告,和吴温文分手他是痛苦的,分手的原因绝对不是大家猜测的什么性格不合、什么嫌贫爱富、什么她想出国之类,真实的原因在于她的深度洁癖和性冷淡。

其实,对于我来说,知道了他们分手的原因就行了,而且这种涉及个人隐私的内容知道得越少对别人就多一份尊重,了解得细致全面又有什么意义呢?但萧三根也许是喝得太多了,也许是很多话在内心深处封存得太久,不吐不解心中块垒。就象很多人经常把一些不用的老棉被趁太阳好翻出来晾晒。他给我说了很多细节,比如和她接吻她会呕吐,好象他有严重的口臭。刚开始他真的怀疑自己,每次约会之前他都会长久地刷牙,而且放弃了自己喜欢的蔬菜比如大蒜和韭菜。但后来越演越烈,他的嘴唇凑过去还没有接触,她就赶紧蹲下来撕心裂肺地干呕,最后发展到他接吻的念头一出来,她就要一手捂住嘴巴,一手按住胸口胃囊的部位,让萧三根尴尬万分。不仅如此,有一次在报社宿舍,他强行向她露出了自己直撅撅的阳具,这无异于深夜的歹徒亮出了闪着寒光的匕首,她起初是浑身筛糠似地发抖,继而晕厥过去。这使得他低头看着自己迅速软下去的东西犯了好半天疑惑。

我一位搞心理咨询的朋友说,洁癖和性冷淡看起来是两个东西,其实有时互为表里。因洁癖导致性冷淡,因性冷淡致使洁癖趋于极端。当然,导致性冷淡的原因有很多,心理的,生理的,社会的,此处没有必要一一列举。对于吴温文来说,是什么原因造成她深度洁癖和性冷淡,我们不得而知,但她和萧三根的恋爱关系,却是断送在变态心理上面,这一点确信无疑。

 

2)我不知道上面这段文字是不是符合这篇小说的整体布局,也许它们纯属多余。因为萧三根和吴温文分手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已经过去六年的事情,我们还提它干什么呢?但事实就是这样,世界不大,萧三根和吴温文同时生活在这个城市中间,却象在彼此的生活里消失了一样,再没有一件事情把他们重新联系起来。那些艰难爱着的日子,如同夜里的不详之梦,随早晨出现的第一缕阳光而归于虚无。刘纤是乘着阳光的滑梯而来的女孩,她的出现,使萧三根的感情生活得到了有效的改观。吴温文之后的几个女孩也许是一种自然过渡,热情奔放的刘纤带来了类似宗教的气息,让人沉湎和皈依,他在空中漂游的情感之舟得到了坚实的可供降落的土地。

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这篇小说的主要人物就是萧三根,他就象我们的兄弟,生活在我们的周围。从这点说,刘纤的出现都是多余的。但话又说回来,有谁是孤立地生存于人世?我们总是或多或少地跟别人发生着关系。就象昨天晚上,刘纤就来到萧三根的宿舍,要他替她在背上挠痒痒。她告诉萧三根,就在右边肩胛骨下面一点。按照往日的惯例,萧三根放下手中的笔,先洗手,然后左手攀住她的肩膀,右手从她后面的衣服下面伸进去。刘纤一边说"冰死了!冰死了!"一边扭动着身体,尽量让萧三根刚从冷水里出来的手少面积地接触她的皮肤。我们很难考察刘纤是否真的背上痒得难受,要萧三根去挠。这里面不能排除女孩在恋人面前撒娇似的矫情。或者这只是他们之间烂熟于胸的性游戏,性质等同于一个含义深刻的眼神,或者一个若有若无的暗示。因为接下来的事情是这样的。萧三根在刘纤的背上随便挠了几把,也不知是否挠到了痒处,刘纤根本不做进一步的指示。他娴熟地解开了刘纤胸罩后面的挂钩,使她的乳房获得了自由。刘纤暧昧地斥责萧三根,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嘴里虽然这样说,身体却挤进了他的怀里。而她的两只乳房,也象两只温顺的小白兔,躲进了萧三根的宽大的手掌。

对于他们做爱的细节,我想没有必要过于渲染。那样无疑会满足某些具有偷窥癖者不正当的心理。他们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只是热爱性生活而已。刘纤热情洋溢,性趣盎然。而萧三根也私下透露,他无法离开刘纤,曾经自以为愚鲁的他,是那样敏锐地接受着来自刘纤身体的每一丝信息。他说他有时无法克制自己,只要自己触摸到她哪怕一小块皮肤,那丝绸般的滑腻感总是强烈地刺激着他。人和人怎么这么不一样?有时不可避免地会想起自己早夭的爱情,想起那个在月光之夜晕厥过去的吴温文。而一旦想起刘纤,仅仅是想起,他的下面都会变得很硬。

 

3)也许是昨晚的激情让身体在物质上支出过多,萧三根在洗澡之后,还想坐在床头看会书。但结果他只是摆出了一个看书的姿势而已。他坐在床头看书的姿势是我们经常会摆的那种,以身体的舒适和获取光线的角度而定。萧三根看略萨的《情爱笔记》,说实在的,一面还没有看完呢,他就昏昏欲睡。当早晨醒过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八点多了,他得到了充分的休息,这主要是用精神充沛来衡量的。昨天斜坐在床头的时候,他还是穿着羊毛衫的,醒来的时候居然没穿,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脱掉的,而自己觉得这一觉睡得毫无孔隙。

太阳早就升起来了,它象一个慷慨的富翁,向人间播撒着金条。萧三根长吁一口气,吐出一夜积聚在胸中的浊气。他看到没有关拢的窗帘缝隙透进的阳光,在对面的墙上竖起了一根传说中的金箍棒。说到这里,萧三根才发现自己的下面一直是直翘翘的。对于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现象,不就是晨竖吗?在他身上,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不是尿憋的,是真正精力旺盛的体现。他隔着三角短裤抚慰了它一下,就象父亲摸一下顽皮儿子的头,心里既有爱怜,也有欣慰。但是今天没有带来相应的快感,相反他敏锐地觉察到一丝异样。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感觉,于是屏住呼吸,并起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从它的头部向根部一直向下,缓慢地移动着。其实不用到根部,在离龟头大约零点八公分的地方,他触摸到了一处凸起的地方,象一粒米,而且有压痛感。

他触摸到了我们这个故事的源头。

 

4)这个早晨让萧三根非常沮丧。他顾不得早晨的凉意,把被子完全掀开,然后褪下自己的短裤,尽量弯曲自己的脊背,把头埋在双腿之间。对未知事件的茫然让他惊慌,而他的阳具也受到心情的影响,早已可怜巴巴地蜷缩下去。他扯住它,把它扭转过来,但因为光线的问题,看得不是很清,但可以确信上面长了不属于它的东西。这就更让他担心。他跳下床榻,连鞋也顾不上穿,来到窗口,左腿抬高,架到沙发靠背的顶部,让阳光照在自己的根部。这下他看得清清楚楚,那里真的长了一个小包,绝对不是蚊子咬的,再说哪有那么淫荡的蚊子,会钻进被子,在他的性器官上来一口?这个小包大约半粒米大小,底部呈暗红,顶部发白,看起来还真象里面长出了半粒米。他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按了一下,一丝痛感立刻传导到心里,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也许是他人为地夸大了阳具上的痛苦,也许是这个地方太敏感,呈百倍地放大了一丝痛感,反正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哪儿也不得劲儿。他仰起头,眯了一会眼睛,响亮地打了几声喷嚏。早上起来不注意穿衣保暖,也许他还着凉感冒了。

 

5)萧三根懒懒地穿好衣服,思绪有些混乱。在公用水房洗漱之后,他给自己的报社新闻部打电话,说自己感冒,头疼,低热,需要请假休息。说完这些话时,他还夸张地打了几个喷嚏,让事实佐证所言不虚。接电话的是负责高科技产业新闻的记者李东,来报社好几年了,在新闻部也算一位资深记者。他听了萧三根的请假理由,打趣地说,我靠,是不是晚上搞得翻天覆地,不记得盖被子?萧三根说,你他妈少废话,把我的话传给主任就行了。李东在电话那头嘿嘿地笑起来。笑完以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认真地说,今天本来就没有什么事,你来不来都无所谓。只是下午报社组织全体人员体检,你不参加吗?

萧三根这才想起来,还真有这么一件事。上周五办公室贴过通知,要求某一天的下午报社全体人员乘车前往市一附医院体检,只是不知道就在今天。上个月报社通联部的副主任去世,从发现肝癌到去世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医生说他肝部的病变是以2的N次方的速度发展。死人的事终于引起了报社领导对职工身体的重视。萧三根含义丰富地说,我们还体检什么,可别本来好好的,一体检反而弄出什么病来。李东说,还是去吧,检一下总有好处,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萧三根又问,是不是就是检查肝功能?李东说,不光是这样,还有很多项目,哪儿都要检,连鸡巴都要检,也算是我们大家的一项福利,能不享受吗?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还有事。

萧三根决定不去体检,他担心自己阳具上的那半粒米。因为他对这方面的医学知识几乎无知,在弄清楚事情的性质之前,这个肉质的小颗粒值得保密。否则这粒米容易演变成一颗炸弹,使整个报社为之惊悚。说不定象李东这样的好事之徒还会为此拟一个资深记者未嫖先烂的口头新闻标题。

 

6)和李东通过电话不久,萧三根房间里的电话又响起来。他刚要伸手去接,但他的手停在了离话筒五公分的上方。他凭直觉知道这个电话是刘纤打来的。她今天休息,她一定是先打电话到报社,报社说他没来,她又打电话到他家。说句心里话,萧三根有点担心刘纤会到这儿来,万一她来了,他还敢向她亮出自己的东西吗?因为有半粒米横在了他们中间,成为不可逾越的障碍。她会怎么看他?想到这里,他似乎看到刘纤愤怒和哀怨的眼神。女人都是多疑的,她一定会从这粒小东西开始,构思出很多关于他寻花问柳的故事。没准还会朝他尖声大叫:快说,那个臭女人是谁?

他不接电话,但电话好象知道他就在旁边,固执地响了很久,后来终于泄气地停了。

 

7)从刘纤的角度来说,如果她因此而怀疑自己并非萧三根唯一的性伴侣,那她是正确的。女人的直觉在这里又赢得了一次胜利。就在周一,他还和江海纺织厂的团委书记余余有过一次性接触。说起和余余的认识,完全是一种偶然。刚开始萧三根只是带着一种浪漫一下的心理和余余接触,但没有料到很快两人就发展到肌肤之亲,以至于为了避开刘纤,他还要对她慌称出差。江海纺织厂是本市一家大型国企,改制后成为股份有限公司,向全国五十多家服装厂供应面料,即使在全国纺织行业整体步入低谷的时候,这家企业除了受到宏观环境的影响,在效益上并没有受到多大冲击。江海纺织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邓一仁不仅是本市企业界的风云人物,还是历年的市优秀厂长经理和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的获得者。邓一仁为了感谢新闻界的朋友,每年都会举办一些联谊会,以加深和新闻界的关系。邓一仁的惯常举动给萧三根和余余提供了机遇。他们就是在江海公司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之后的舞会上认识的。

那次新闻发布会搞得有点别出心裁。邓一仁简单地介绍了企业当前的现状和对未来的宏观构想之后,礼节性地对新闻界的朋友表示感谢,前后费时不过二十分钟,接下来是企业自己的模特队展示企业产品,这一举动引起了记者们的一阵骚动。大家不是为企业自主开发了品种繁多的产品激动,而是为模特队激动。那些女孩都是来自企业的各个车间,那些产品就是出自她们的纤纤细手。萧三根认为这就是新闻点,后来还拍摄了一幅图片刊登在《企业经济报》的要闻版上。当时余余并没有参加模特队的表演,这一点,使得萧三根和她跳舞时有了恭维的话题。后来举行的舞会,那些模特队的女孩都换上了自己平时的装束,也洗尽了铅华。

在舞会上,当时正好在跳平四,萧三根对余余说,你们是不是受过专业训练?看你们走台步的姿势,好象有点职业的味道,尤其是你。这当然是纯粹和略带点过分的恭维。余余笑起来,有点俏皮地说,你看到我在模特队里吗?你看到我表演吗?我站在哪个位置啊?萧三根当然说不出,只好说你们让人眼花缭乱。余余告诉他,她没有参加模特队。萧三根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但表面很镇静,他夸张地啊了一声,说,你不参加模特队那不是太遗憾了吗?余余显得很谦虚,说,有那么多漂亮女孩参加,我参不参加就无所谓了。萧三根继续恭维她:我不能说她们不漂亮,就象你说的,她们都很漂亮,但如果你参加,只会锦上添花。余余笑得很开心,紧紧地捏了捏跳舞时握着的手,算是对萧三根嘴甜的感谢。

 

8)萧三根喜欢余余那种永远含情脉脉的样子,尤其是她未语先笑的时候,嘴角上出现的皱痕,很让人动心。在跳舞的过程中,在萧三根的要求下,她告诉他她叫余余,说在团委工作。不过那天他们全场舞会只共舞了一曲,但彼此留下的印象都不浅。萧三根在舞曲结束的时候送她回座位,给了她名片。她很认真地看了一下,说,大记者啊,不怕我去找你吗?萧三根笑着说,恭候你的性骚扰。余余盯了他一眼,似乎目光中意蕴丰富。这时舞曲又响起来,另外一家日报的一个老记笑咪咪地走过来,绅士气十足地向余余伸手。余余站起身,向萧三根抱歉地笑笑,就进舞池去了。萧三根回味着余余捏他手的感觉,那种柔和温热似乎一直停留在手上,不由得怦然心动。心里打好主意,一定要在再次共舞时挑逗性地捏捏她的手,看她的反应。遗憾的是余余每次舞曲终结回来休息的地方都不固定,而且总是有人抢在他前面向她做出邀请。邀请余余跳舞的第一心愿没有实现,请其他女孩跳舞就象是作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甚至有一次余余坐在那没有人邀请,而舞曲已经响了一分钟,萧三根兴致勃勃地穿过舞池向余余走去,可是刚走到舞池中间,余余旁边的一个小年轻站了起来,和她步入了舞池。萧三根当然没有从舞池折回,而是径直走过去,不过对面已经没有舞伴,只有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斜斜地倚在墙上,边磕瓜子边饶有兴趣地看人跳舞。萧三根在对面的一个空座位上坐下,力图让别人获得这样一种判断,他是来找空座位的,而不是没有舞伴的失落者。

 

9)第二天上午,萧三根还没有从余余的小酒窝里爬出来,开始谋划俘猎余余的步骤。他没有料到过程进行得如此顺利,毫无阻碍,简直要怀疑起自己来。我可以尽量简单地叙述一下。上午的时候,萧三根打电话到江海纺织股份有限公司的总机,总机小姐很甜地问他要哪里。萧三根先说自己是报社的,问团委的余余你是不是认识。总机说认得,先生是不是要转到她的办公室。萧三根又问,她在团委负责哪方面的工作?总机小姐警惕起来:原来你不认识她呀?萧三根赶紧编了一个理由,连忙说,认识认识。她写了一篇企业方面的稿件投给我们,我们觉得不错,想跟她联系一下。总机这才松了一口气,颇为自豪地说,那当然,人家是团委书记嘛。

电话转到团委办公室,接电话的人正是余余。萧三根向她问好,一开始她没有听出来,也许根本没有料到是他,很职业化地说话。萧三根介绍了一下自己,余余哦一声,说,是你呀,真没有想到,大记者,真是荣幸啊。从话里听得出她的笑意。萧三根也不转弯,随便聊了几句后,说晚上想请你跳舞,不知道是否肯赏光?没想到余余不加思索地就答应了,这让他稍稍觉得有点意外。晚上七点半,萧三根提前五分钟在体育馆门口等候余余。他料想余余会迟到几分钟,以表达女性该有的矜持。但余余来得很准时。如果算上自己手表的误差,她甚至提前了一点。余余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眼前一亮。他头脑中的余余还是那天晚上的装束,但今天的余余显然进行了精心的修饰。她穿一件很合身的黑色连衣裙,脖子上斜系一条银灰小丝巾,脚上是黑色短靴。原来扎住的头发现在纷披在双肩。

我有哪儿不对劲吗?看着萧三根吃惊的样子,余余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又抬起头,笑着问。她的问话使他从梦幻中回到了现实。他不好意思地说,不是你不对劲,是我不对劲。我看你的眼神是不是特别色?余余笑出声来,不正面回答他,只说,你自己清楚。后来又说,说色可能过了点,很男人吧。

 

10)进舞厅门的时候,萧三根很自然的挽住了余余的腰,当时担心她会含笑拂开他的手,因为据说男人的头女人的腰都是不能随便摸的,那样他脆弱的自信心一定会受到打击。余余似乎洞悉了他的心理,不仅没有拒绝,相反还向他靠近了一点,显得非常体贴人。这样,如果站在舞厅的正前方看他们,那种感觉就象是他搂着她走进来的。余余赢得了很多人的注视,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那些眼光激起了萧三根的虚荣心,而且立刻得到了满足。他偷偷看了一下余余,见她神态自若,似乎习以为常。

跳舞的时候,萧三根来了感觉,把她搂得很紧,不象那天在公司的舞会,中间隔着距离,跳得彬彬有礼。也许这是一个共同陌生的场合,那份固有的拘谨被放置一边,他们贴得如同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余余的发丝常常拂到他的脸上,而在旋转的时候,我相信余余能够感到萧三根下面凸起的身体。

 

11)在跳舞的过程中,萧三根实在忍不住,凑过头去,用嘴唇在她的脸颊上印了一下。在萧三根的嘴唇向她的脸颊靠拢的时候,时间虽然短暂,但余余肯定事先就觉察到了。就象是夏天的夜晚,我们的枕头边有一只蚊子的嗡嗡声由远而近,后来嗡嗡声消失了,但脸上立刻有了痒的感觉。余余在是否接受这个吻的问题上有些犹豫,哪怕是瞬间的犹豫也会耽搁时间。所以当余余将身子后仰做出躲避的姿势时,其实已经晚了。也就是说,当我们愤怒地挥起巴掌拍向自己的脸时,那只幸运的蚊子已经大腹便便地逃走了。余余在萧三根已经吻到自己后做出闪避,给萧三根造成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她在半推半就。有了这样一种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判断,萧三根立刻失去了跳舞的兴趣。他伏在余余的肩头上说,我们出去走走,这里面空气不是很好。也许余余也感觉到这里面的气氛过于暧昧,几乎马上同意了萧三根的建议。

他们走出了舞厅,来到体育馆背面的草坪上。草坪北面是一个池塘,池塘里遍布败落的荷叶,有一些长茎歪歪扭扭地伸出水面,好象没有骨头。在草坪和池塘之间,一条用水泥铺成的围堤,旁边是人工成排种植的柳树和一团团的夹竹桃。萧三根和余余站在树下,觉得四周的环境有助于情感的升华,就放肆地把余余抱住,要吻她。但余余显然不想让他轻易得手,伸出双手,抵在他的胸前。萧三根尽量伸长脖子,以便越过余余双手的距离,让嘴唇顺利抵达另一张诱人的嘴唇。余余不仅用手抵住他,上身还灵巧地后倾,这使他们嘴唇之间的距离估计只有长颈鹿才够得着。

萧三根放弃了努力,他问余余,为什么不让我吻你?余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做回答。萧三根不知说什么好,就把刚刚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但余余没有回答,反而反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萧三根说我喜欢你我才这样。余余又问,你是不是经常这样?萧三根很老实,没有做投机取巧的回答,比如"没有,我只对你这样"或"只有你打动了我"之类,而是点点头,说,有时候确实是这样,我喜欢一个女孩我就想要她。余余接着问,那你要得过来吗?萧三根望了望别处,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用很诚恳的语气对余余说,光我喜欢没用,还得人家喜欢才行。如果人家不喜欢,会象你现在一样拒绝。

后来萧三根没有进一步索吻,他觉得任何事情都会有一个过程。他有等待水到渠成的耐心。他们站在柳树下谈了很久,现在看起来,那些你为什么喜欢我、我就是喜欢你之类的谈话显得特别弱智。

 

12)但是第二天,事情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中午午饭过后,萧三根正在办公室和几个记者赌博,打一种很简单的名叫跑得快的纸牌游戏。萧三根手气很坏,老被别人关住,已经输出去好几大张了。早想愿赌服输,但办公室主任牌瘾重,好赌,拉住他,死活不让他下。萧三根哭笑不得,说,扯淡,我是最大的输家,居然不让我走。办公室主任央求他,求求你,别走,接着玩嘛。好歹我赢了你的不要就是了。这时候李东在隔壁大叫:萧三根,电话。萧三根才有机会跑出去。

电话是余余打来的,她第一句话就说:我今天想玩。

 

13)对于余余这样一个女人,如果她在电话里告诉你她想和你玩,你没有理由不激动万分。但萧三根似乎不如我们想象得那样激动,也许他是一个善于克制的人,也许是因为李东在场,他有所顾忌。他对余余说,那就今天晚上老时间老地方见。他有意把说话的嗓门提得很高,好象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当然,他也可能确实不激动,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余余的回应来得如此迅速。

这天晚上是萧三根第一次进入余余的身体。在这之前,他进行了一系列的准备。比如在药店买了三个杜蕾斯避孕套,刚开始只买了一个,出了药店的门走了二十米,发现自己做事不留余地,一个怎么够呢?他暗暗责备了自己,又返回去买了两个,半个晚上,三个肯定用不完--因为二十四点以前肯定要把她送回江海股份有限公司的宿舍。不仅如此,他还在下午理了一个发,又给刘纤打了一个较长的电话,无意中透露晚上报社同人有活动,估计要很晚才回来。他的本意是暗示刘纤晚上不必来宿舍找他。刘纤在电话里关心地叮嘱他,悠着点啊,别喝太多。

萧三根和余余在体育馆门口准时见面,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一种渴望中。余余下穿灰色长裙,上身穿黄色短袖体恤,萧三根一见她就拉住她的手,没有象昨天那样去跳毫无意义的舞,而是径直来到了馆后的树丛里。在昨天的那棵粗大的柳树下,已经有一对男女抱在一起。萧三根小声对余余说,你看,还有比我们更早的。余余无声地笑了一下。在钻树林的时候,余余似乎有些害羞,落后萧三根好几步地跟着,萧三根的心情显得比她要急。他停下来,等余余走到身边,一把揽住了她,继续昨天没有得逞的吻。这一次余余下了决心,配合得很投入。接吻结束,余余看看四周,说,这是路头上,等会儿估计还会有人来。萧三根说行,于是找更隐蔽的地方。工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意外地在几棵夹竹桃的中间找到了一块空地,空地虽然不大,但容纳两个紧紧搂抱在一起的人还是绰绰有余。萧三根坐在草地上,同时拉余余坐下,余余刚开始不肯,问,地上脏不脏啊?萧三根使劲地吸吸鼻子,说,没有异味,说明没有人在这儿拉野屎。余余嗔怪他说,你别恶心了。但显然相信了他的判断,就用手把裙子贴紧臀部,左看右看地要坐在萧三根旁边。萧三根不等她坐下,一把把她拉进了怀来。萧三根发现,就象他买好杜蕾斯做准备一样,其实余余也是做好了充分准备的,因为她没有带胸罩,两个人都明确知道今晚要做的事情。当他们都感到非常需要的时候,余余褪下了自己的内裤,很仔细地折了几下,放进了随身背着的小坤包,然后面对着萧三根,腿分两边,就要坐在他的身上。萧三根说,等等。欠身把头钻进余余的裙子,在她平坦光滑的肚皮上--肚脐的部位亲了一下。余余咯咯地笑起来,把他的头推了出来,坐在了他身上。又将长裙四周牵开,象一把伞,覆盖着两人腰部以下的部分。

 

14)萧三根发现自己阳具上长包的那天,正是刘纤的休息日。早上的时候,她几乎和萧三根起得一样晚。醒了以后,她睁着眼睛在床上赖了半天,回忆着昨晚在萧三根宿舍的每一个细节,回味着做爱时身为女人的感受。仅仅过去一个晚上,那种当时觉得深入骨髓的感觉就象被风吹散的香气,再也捕捉不到,留下的,惟有重新接受和吸纳的欲望。这种欲望是那样的凸显,又是那样的干燥,象在六月天暴晒过的木头,竖在心里,硌得人难受。这时候,她不顾一切地需要自己的男人,需要萧三根,她要他来,要他的硬度,要他反复的冲击,要他象一个暴虐荒淫的君王把她归为己有。她伸手去抓电话,匆忙之下,由于分寸没有掌握好,把话筒推到了地上,哗啦作响。她左手撑在一只毛线拖鞋上,半个身体伸出床外,将电话拣了起来,然后自己缩进被子,给萧三根拨电话。她喜欢躲进被子跟他打电话,甚至把头蒙上,她喜欢这样的神秘和暧昧。电话通了,她急切地希望立刻听到他的声音,只要他一拿起电话,她就要轻声告诉他,我的男人,我想要你,就在现在。

她能感觉到电话在萧三根的房间里急切地响着,就象她这个早晨的心情。电话铃声之间的间隙在理论上是相等的,实际上也是如此,但刘纤却觉得一声紧过一声。快点,快点,你这个懒虫,还在睡吗?刘纤心里念叨着,每一声铃响之后,她都期望能听到他的声音,只要他一拿起电话,她就要轻声告诉他,我的男人,我想要你,就在现在。但是电话无人接听,刘纤等来的只是急促的嘀嘀声。刘纤看了一下手表,才早晨八点多一点,她知道,萧三根不可能这么早去上班的。她猜想他在卫生间大解,这样想着,心里产生了一份轻松。过了十分钟,刘纤又拨通了萧三根宿舍的电话,电话响了,这下他肯定会来接。她甚至设想他从卫生间奔过来,裤子还没有拉上,皮带象一条蛇一样跟在他的身后。他操起电话来,第一声一定是说嘿,你好!--他无论是打电话还是接电话,开场白永远是这三个字。刘纤这样虚构着,仿佛事情是真实的,嘴角上浮着一缕笑意。她会轻声告诉他,我的男人,我想要你,就在现在。遗憾的是仍然没有人接听。

她轻轻地挂上电话,想不通这时候萧三根会在哪儿。莫非今天心血来潮,起得特别早,已经去了报社?她认为这种可能性较小,因为她知道,报社规定的上班时间是八点三十,但每个部都有自己的惯例,一般都推迟半个小时上班。再说报社的新闻部,作息时间从来就没有严格过。虽然知道这些,刘纤还是重新提起了电话,挂通了萧三根所在的报社新闻部。一个女人很客气地告诉她,萧三根还没有来,让她过半个小时再来打。刘纤缩进被子,让被子蒙住自己的脸。她曲起左腿,用膝盖撑着,使被子不至于贴住自己的身体。她开始抚慰自己,用并起的中指和食指隔着内裤抚摩自己的下部。她的动作很有规律,显得机械而单调,但她固执地持续着,好象家庭主妇在擦拭锅上一块牢固的污垢。后来她褪下内裤,垫在臀下,用食指按住了某个地方,那里似乎更需要接触。她闭着眼睛,但泪水还是流了出来。泪水流到了她的嘴角,她觉察不出滋味,因为她的舌头在口腔里面向后收着。她咬着牙,左手扳住自己的腿,右手越来越快地按揉,好象前面有一个地方,需要使劲赶路才能迅速抵达。

在刘纤自己和自己做的时候,萧三根正在他的宿舍,就着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查看着自己软塌塌的阳具,为上面的新生事物烦恼不已。

 

15)萧三根出门的时候,把门猛力一带,响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空洞而短促。他走到楼梯口,发现最重要的公费医疗证忘了带,于是又返回来,重新开门。由于平时不太上医院,他在抽屉里翻寻了很久,似乎是首次发现抽屉里凌乱不堪。里面有过期的杂志,有发黄的报纸,一堆没找到地方报销的票据,一把老虎钳和一把改锥,无数一字螺丝和梅花螺丝,甚至还找到一双筷子,就是没有他要的医疗证。他凝神看着那双筷子,极力思索它们的来历,终于想起是以前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只蟑螂,企图把它乱棍打死,所以找来了筷子,但那只蟑螂是否受到毁灭性打击,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这个时候房间的电话又响了,我们已经知道,在这个早上,休息在家的刘纤打过两次电话给萧三根。当时他是这样想的,任是谁打来的也不接。噫,怪事。他自言自语,还挠了挠后脑勺。后来突然灵光一闪,在现代汉语字典里找到了公费医疗证。萧三根出门的时候,把门猛力一带,响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空洞而短促。

 

16)萧三根来到市公费医疗医院,发现这儿非常热闹。进进出出的人们都是来自市各直属局,有不少人是认识的,在门内大厅里大声地打着招呼,分别向对方报告自己的疾病的种类。萧三根看大家红光满面的,话音底气充沛,都不太象病人,只象病人的家属。他在挂号排队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自己来就诊的可不是一般的部位,此处耳目众多,别到时传了开去。他尤其担心"记者萧三根性病缠身"这样的消息传到报社,那自己可就英名扫地,无法抬头做人了。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从挂号的队伍中走了出来。刚退到大厅门口,嘿!身后传来一声断喝,紧接着双肩被一双大手用力按住。萧三根吓了一跳,忙转头去看抓住自己的人是谁。但身后的人显然不想让他轻易看到,萧三根向左扭头,抓住左肩的那只手就用力撑住,让他扭不过头去。向右扭头,右边的那只手也使劲撑着。萧三根急了,连忙说,谁?谁?快放开我。后面的人呵呵地笑着,但手上的劲儿并没有小下来。萧三根急中生智,突然往下一蹲,一扭头,看到搞恶做剧的原来是报社车队的卫队长。卫队长只比萧三根大五、六岁,平时午休时也是办公室牌桌上的常客,是一个性格非常直爽的人。他见自己曝了光,就结束了游戏。萧三根说,我操!我还以为什么人,原来是你。你吓了我一跳。卫队长面孔黝黑,让人感觉到他的驾驶室永远敞着蓬,历经风吹雨晒。他的眼睛比别人要小一号,但是显得很亮,精光四射,就象武侠小说中内功深湛的高手。他问萧三根,三根那,你怎么在这里?今天没出去采访吗?卫队长说话的时候总是要伸出右手,掌心向上,说完话的时候手势才收回。别人的手势是随着表达而不断地挥动,他就是一个姿势,而且不动,看起来就象是固执地向别人要着什么。萧三根说,我感冒,来拿药。老卫,你来干什么呢?老卫左右看看,用一个手掌竖在嘴角,凑近萧三根的耳朵说,不瞒你说,我的鸡巴有问题,举而不坚,坚而不久。我来拿补药吃。萧三根把头往回收一点,狐疑地审视了一下卫队长,不相信地说,你开玩笑吧?你还会阳痿?看你刚刚按住我的力气,一个晚上来四次问题不大。卫队长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左手摆了摆,叹了口气,没办法啦,手上劲大,腿上劲小,老了老了--他的右手还伸着--你要开什么药?没开的话,我替你一起开。萧三根说,那正好,我还有事,看到排队的人多正要走,你替我拿点板蓝根、银翘片吧。

 

17)萧三根辞别了卫队长,出了门往右猛走了一气,在一栋高大的建筑物门口停住了脚步。说实在的,否决了在公费医院看病,他一时间还不知道去哪。阳具上那半粒米似乎正一丝一丝地,向外播撒着疼和痒的混合感觉。

他觉得这是最痛苦的事情,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甚至愿意自己得别的什么哪怕再严重的病,而不愿意在那个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部位有一点点异样。更何况他不是一点点,而是一大点,是半个米粒那么大的一点,也许明天就会长大到一粒米,后天呢,再后天……天哪!萧三根简直不敢往下想。令人欣慰的是发现得早,否则真是不堪设想。这样想着,一抬头,看到旁边这栋高大的建筑物左边拐角处,大约两米不到的高处贴着一张刊刻的启事。说实在的,萧三根根本没有看到上面写得是什么,完全是受下意识的驱使,或者说是产生在瞬间的好奇,他走过去抬头一看,还真跟自己有关。

 

王医师诊所祖传秘方医治各类疑难病症顺着箭头两百米

 

下面列着近五十种疾病,从阴道滴虫到小儿惊厥,从外感风寒到脏腑顽疾,看起来这个王医师一个人顶得上一家医院。布告的下端真的画着一个拐弯的红色的箭头。只是这个箭头画得有点潦草,看起来象一条沾血的大舌头。

萧三根是个记者,当然知道这类诊所往往是游医租住民居所设。坐诊的人一般都号称专家,本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会来这里看病的,多是附近的街道里居或者有难言之隐的人。萧三根当然不会蠢到来这儿看病。他看完布告,刚要离去,旁边突然走出一个二十五六的小伙子,脸色黝黑,面孔瘦尖,一口黄牙长得乱七八糟,就象嘴里塞进了一把小石头。

这位大哥,你是不是要看病?他谦恭地说,并且露出很夸张的笑容。萧三根看到他笑的时候眼角起了一堆皱纹,不象他这个年龄的人所应有的。你怎么知道我想看病?萧三根反问他,语气中流露出不信任的味道。黄牙摆一下手,颇为自信地说,看你盯着那上面看,所以我就来问一问。一般人不会关心这个。你是外地人吧?来北京出差还是旅游?萧三根想了想,顺着他的话说,你猜对了,眼睛还挺毒的。这个王医师真有这么厉害?黄牙有点兴高采烈,他认真地说,如果骗你我死全家人。我认识这个王医师,他是祖传秘方,治好过晚期癌症,--他盯着萧三根,审视了五秒钟--至于各类性病,那更是小菜一碟,手到病除。萧三根明知黄牙乱盖,但听他一语说破自己的心事,不禁感到诧异。他打定主意,绝不到这种地方求医,但不妨去看看,也好听听别人怎么说。

黄牙眨巴着眼睛,凑近萧三根,说话之前还左右看看,以证明自己将要说的话属于机密类别。大哥,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这儿出问题了?他说完,用中指点了点自己的下面。萧三根故做洒脱地说,你说对了,我还真是鸡巴出问题了。黄牙咧开嘴,呵呵地笑起来,并饶有兴趣地追问,搞之前没穿防弹衣?萧三根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就好这口的老嫖客,漫不经心地说,穿了,我每次都穿,就是上个星期在天上人间,碰到一个长得象巩利的,我忍不住,唯一一次直接干,没想到就中了标。黄牙听得入了神,双眼放光,直盯住萧三根。你刚刚说你认识这个王医师?萧三根换过话题,问黄牙。黄牙说,什么认识,他是我二叔,我带你去。

 

18)黄牙在前面领路,萧三根跟着。走到这栋高大的建筑物后面,向左拐进一条胡同。胡同挺长,走了一会儿,萧三根说,不是两百米吗,还没到?黄牙停下来,说前面就到了,然后又与萧三根并排走路。估计是担心萧三根嫌路远,中途改变主意,他不时地说着什么。萧三根想着自己的事情,并没有听黄牙在说什么,眼角的余光瞥见黄牙的嘴不断地动着,黄色牙齿时而露面时而隐藏。走到一个小区门口,黄牙停住了,对萧三根说,到了。萧三根看不到明确的标志,问,怎么没有招牌?黄牙说,本来这门口就有,后来管委会的不让挂。萧三根笑着问,是不是非法行医呀?黄牙一听急了,连忙摆手,说,哪里?我们有行医执照的。只是管委会的要我们出一笔钱才让挂。萧三根又问,那这个小区没有医疗诊所吗?黄牙说,有有,不过治不了什么病,他们都是丫丫乌的赤脚医生。

黄牙领着萧三根进了小区的门,在第二栋宿舍的一楼,只见一群人围着,吵吵嚷嚷的。围观的人群形成的圆圈不时地改变一下形状,使人猜测处于圆圈中心的人正在拉拉扯扯。黄牙侧着耳朵听了一下,似乎在辨认嘈杂声中他需要的信息。他脸色突然慌张起来,不再理睬萧三根,疾步赶了过去。中间右脚踢到一块石头,趔趄了几步,差点摔倒。黄牙双手合十,伸向前方,插进人缝。这种分开人群的方式非常有效,他轻易来到了事件的最前沿。萧三根完全是处于职业的好奇,紧跟在黄牙后面,也进入了人群的中心。

人们热情簇拥着三个人。三个人从形态上分成对立的双方,这个萧三根一眼就判断出来了。一方是个干瘦的老头,面色蜡黄。年龄大约在五十岁到七十岁之间。萧三根看到这个老头,感觉好象在哪儿见过他。另一方是两个人,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老头和中年妇女各执一端,正在争夺一只铁皮箱。那个年轻人站在中间,估计是为了表示他和中年妇女是同一方的,他将一只手搭在靠中年妇女的这一边。在萧三根看来,他这样做只会增加铁皮箱的重量,根本无助于某一方的抢夺。原来铁箱子只有左右两个把手,老头和妇女各占一个。其他的地方不好着力,否则一个老头怎么抢得过一个小伙子和一个正当盛年的妇女?瘦老头象个医生,因为他穿着一件发黄的白大褂,白大褂上还清晰可辩红十字标志。他左脚在前微曲,右脚在后伸直,看起来象一个不太规则的弓部。中年妇女衣着普通,看不出身份,但在袖口上带着一个红袖箍。萧三根猜测她是小区居委会的或者来自某个卫生稽查组织。她仗着比老头年轻,采取了双脚并排站立的姿势。一方有有效的姿势(弓步)和意志,另一方有力气和安全感(站在一边的年轻人和执法者的身份),所以两边斗了个旗鼓相当。铁皮箱在中间移来移去,似乎他们并不是要抢夺箱子,而只是要把箱子拉回自己身边。他们都不说话--也许对双方而言,该说的都重复了无数遍--这使得抢夺的双方显得非常认真。

 

19)黄牙叫一声二叔,萧三根心中释然,难怪觉得老头眼熟,原来是黄牙和他长得有几分厮象。老头年老体衰,和中年妇女争夺铁箱的拉锯战维持了好半天,全凭保护私有财产的决心支撑着,一看到侄子来到,不由得喜出望外,嘴里却破口大骂,你这个路毙佬(骂人的话,意指惨死他乡),到哪里挺尸去了?快来快来!

黄牙撸起袖子,扑了过去,抱住了箱子。他抱住箱子的方式很到位,是用右手把铁箱死死地夹在怀里。黄牙的加入使双方的均势立刻被打破。由于他是用右手夹住箱子,这使得黄牙和中年妇女面对面的距离很近。黄牙手上使劲,脸向前倾,露出呲牙咧嘴的表情。萧三根相信,从黄牙的嘴里喷出的口气,即使没有口臭也不会好闻。果然中年妇女有些受不了,不仅别转头,而且眉头皱了起来,因此用力受到影响,箱子被完全拉回到老头这边。但中年妇女显然不愿立刻放弃,她对着同伴喊,小青小青,你也上!小青刚开始是用一只手放置在箱子上表示自己的立场,黄牙扑上来的时候,幸亏他反应敏捷,及时地抽出手来,否则他的手会连同铁箱一起被夹住。小青听中年妇女叫他,上身左右摇摆了几下,表明他将要有所行动,但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做。中年妇女很不满意这个同伴的迟钝,又加重语气地叫了一声,话语中有显而易见的不悦和愤慨,干什么呢你?快呀!因为这个时候铁箱已经被对方拉到了胸口了,她双脚撑地,双手前伸,臀部后翘,整个人象括号的一边,靠着身体的柔韧性,勉强使自己没被拉过去。

小青觉得再不动手,简直对不起中年妇女,没准她还是他的领导。所以小青一出手,就双手捉住黄牙的脑袋。因为他觉得黄牙的脑袋都快顶到中年妇女脸上,让他很看不惯。但黄牙显然有些无赖,别转头来,张开黄牙大嘴,对着他的手就是一口。只听的喀的一声,牙齿相撞,没有咬着。原来小青看到黄牙面目狰狞,早吓得收了手。这时候妇女的双脚在地上被拖动了一步,眼看连人带箱都要成为对方的战利品。小青思维敏捷,立刻改变了方法,走到中年妇女的后面,双手箍住了她的腰,使劲向后拉,收复了刚刚失去的那一步。

 

20)围观的人群随着双方的进退迅速地退让着,那么多人都能做到进退随意,真是难能可贵。好象有一个神秘的力量在有效地指挥着大家。又好象围观的人群根本就是抢夺双方的组成部分。有趣的是,围观的人们刚开始还是吵吵嚷嚷的,有指责某一方的,有打圆场的,还有居心不良扇风点火的,当然更多的人是看热闹的。但现在没有一个人吭声,似乎都痴迷地进入了一个有趣的游戏。

 

21)萧三根是个善于思考的人,看到目前这种情形,认为这种胶着状态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心里猜想着事件的发展趋势。经过他粗步推测,结果具备如下三种可能:

1,铁箱被黄牙叔侄俩抢回,中年妇女那一方劳而无功;

2,因为小青的全力加入,铁箱被收缴,可怜的叔侄俩沮丧无比,骂骂咧咧地回家;

3,双方大打出手,混乱之中,铁皮箱不翼而飞。

应该说,这三种可能性中,第三种出现的可能性很小。因为小青看起来是个比较腼腆的小伙子,不太容易先动手打人。中年妇女看起来脸庞胖乎乎的,基本属于眉目慈善一类,若不是忠于职守,估计都不会发生现在这样的事情。斗殴的双方,如果一方缺乏斗志或者根本不应战,斗殴一般就很难实现。

巴菲特说过,没有人能预测股市。岂止股市不能预测,谁又能预测我们的生活?铁皮箱的抢夺事件出现了超越萧三根意料的第四种可能--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22)中年妇女突然咯咯地笑起来,而且她的笑惹起了围观者的笑声,萧三根也呵呵呵地笑了几声。笑声冲淡了现场的火药味。就象一盆水,泼在一团燃烧的火里,火虽然没有熄灭,火势却顿时减弱。原来小青在她的身后,双手箍住她的腰,客观上起到了咯吱人的作用。中年妇女有一个最怕咯吱的习惯。她一笑,双手顾不上箱子,赶紧去掰小青的手。黄牙和他的二叔正惊愕于她莫名其妙的笑声,手上的劲头并没有因此减弱,还在往回拉,突然失去的力量使他们猝不及防,两代人一起仰天摔到。

他们摔到的姿势是这样的。老头在下,黄牙在上。黄牙的后脑勺在他二叔的鼻子上狠狠地撞了一下,顿时鲜血直流。铁皮箱摔在地上,剪刀、医用钳子、听诊器等医疗器械撒了一地。老头摸了一手的血,眼一闭,头一歪,假装晕了过去。他的本意是想吓退中年妇女,没想到黄牙被吓着了,又是拍脸蛋又是掐人中,对他二叔实施急救,还带着哭腔大叫,二叔二叔!他二叔突然睁开眼,还对黄牙使了个眼色。不过黄牙情急之下,没有体察他二叔的用意,见他醒过来,松了一口气,赶紧把他扶了起来。

中年妇女见对方人仰马翻,而且鼻血长流,担心弄出不可收拾的事情来,交代了几句场面话,比如我们是履行职责、今天就算了下不为例之类,话一说完,她和小青一起,拨开人群走了。

在黄牙从地上拾起一块药棉--从铁箱里掉出来的--给老头擦拭脸上的血迹时,萧三根也随着散开的人群,离开了这里。他有点觉得可笑,为自己遇到的事情,为这个早晨的自己。

 

23)中午的时候,刘纤来到了萧三根在《企业经济报》的宿舍,先是敲了几下门,又将耳朵贴在门上,希望听到里面的声音。平时萧三根会回来午休。但是她没有听到声音。这时候走廊里走过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痕的中年人,刘纤凭感觉认为他是萧三根的同事。果然他对刘纤说,找小萧的吧?他好象没有回来。刘纤连忙问他,那小萧今天上午上班了吗?中年人想了想,说,今天是报社集体检查身体,我没去报社。不过在医院我也没有看到他,他充满歉意地笑笑,又说,不过我在通联部,小萧在新闻部,我们体检的时间有些错开。刘纤哦哦地应和着,等中年人下楼以后,掏出钥匙打开了宿舍的门。

宿舍象平常一样杂乱,这点刘纤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她知道萧三根是一个不太爱收拾的人。萧三根的双人床上同样是凌乱不堪,被子歪七扭八地堆在一边。这时候太阳已经能够大面积地射进房间,撒在床上,照亮了几根弯曲的毛发。刘纤扑哧笑了一声,立刻从墙上取下挂着的棕毛刷,将床掸刷了一遍,她看到阳光中舞动着无数微小的灰尘。刘纤又将被子抖了几抖,然后叠好,做完这些,她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找了一本时尚杂志,倚在被子上等萧三根回来。她内心的欲望并没有因为早晨的自渎而减退。那团燃烧的火,只是被时间的稻草覆盖着,她在等待一个持勺泼水的人,这个人就是萧三根。可现在,他在哪儿呢?

 

24)萧三根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钟。刘纤在等待萧三根的时候,还歪在床上睡了一觉。这一觉也许有一个小时,也许有两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她的感觉是迷迷糊糊的,一开始还不知道身在何处。后来从冰箱里取了一袋牛奶,也不加热,就这样冰凉地喝了下去。这袋冰牛奶让她的心情安定了许多。她采用一开始的姿势,斜靠在床上,重新看那本时尚类的刊物,眼睛盯着上面一个做广告的男模特发呆。

萧三根推开宿舍门的时候,刘纤一下就跳了起来,扑了过去,搂住了萧三根的脖子。萧三根吓了一跳,没有想到刘纤在自己的房间等着他。他们象平时那样接吻,互相吮吸。

不过萧三根的热情明显不如刘纤来得热烈。众所周知,萧三根其实是忧心忡忡的,他担心的就是刘纤在那半粒米的生长期内和自己亲密接触。

你吃了饭吗?你什么时候来的?你等我很久了吗?……

萧三根问了刘纤一系列问题,企图把刘纤的热情从自己身上转移到一些空洞的问题上去,但刘纤没有理睬他的圈套,因为她此时只感到自己需要,一种很迫切的需要,一种势不可挡的需要。被稻草遮盖的那团火现在燃烧了起来。虽然刘纤心里很急,但她依然按照着某种既定,伏在萧三根怀里,说自己的背很痒,要他帮助她挠挠。按照以往做爱的经验,萧三根会把手伸进刘纤的衣服中,帮她解开胸罩,抚摩她的身体。然后做他们都热衷于做的一切。但今天萧三根显得很反常,他片面地理解着刘纤的要求,真的在刘纤的背上胡乱抓了几把,而且是隔着衣服。

不是这样的。刘纤说,她在萧三根怀里扭动着身体,还踮起脚在他的耳垂部位轻轻地咬了一口。萧三根的身体这时开始发生变化。他对半粒米的恐惧正在被迅速膨胀的欲望所稀释。刘纤从他的怀里溜下去,急促地解着他的纽扣。那时萧三根还有一点点理智,伸手挡了几下,但被刘纤坚定地撇开。

 

25)萧三根曾经向我分析自己当时的心态,他的语气是懊丧的。他说,一方面,自己和刘纤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欲望惯性,另一方面,是自己掩饰事实的企图。

那时,刘纤的急迫和热情象一个快速旋转的旋涡,萧三根不由自主地跟着旋转、下坠。他希望那半粒米成为欲望中的一粒灰尘,被刘纤所忽视,甚至,他幼稚地希望它会突然消失。当刘纤握住他的东西的时候,他的阳具象往常一样竖得很直。记得刘纤曾经说过,她很喜欢它土头土脑怒气冲冲的样子,非常动人。但那时刘纤明显愣了一下,因为她的动作象定格那样停住了。萧三根立刻察觉了刘纤因疑惑而带来的变化。他立刻软了下来,这种迅速的溃败使自己觉得羞愧。

刘纤如同一个在菜场选购死鱼的家庭主妇,先是用指头小心地捏了捏他的东西,又左右翻转了两下,当看到那上面的半粒米时,那半粒米突然变化成一只怪里怪气的眼睛,瞬间变大,还诡异地眨巴了两下。这一切,当然只有刘纤能够看到。她的手象触电似的放开了他的阳具,双手象拿着一只虚拟的皮球,停在萧三根小腹前一尺二寸的地方。

我、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性病。萧三根惭愧地说,语气里透着软弱。刘纤突然捂住自己的裆部--完全是下意识地--带着企求的哭腔问,萧三根,昨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就有这个吗?

 

26)上午,萧三根离开黄牙之后,在街上盲目地走了很久。黄牙二叔一脸鼻血的样子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初衷,那个摔在地上可怜兮兮的老头,真能就自己阳具上的半粒米说出个所以然来?

走在学院路上,萧三根一抬头看到一家书店,心念一动,走了进去。在生活和医学书柜前,他翻阅了很多与性病有关的书籍。他发现这类书真是太多了,从书的数量上看了,自己偶尔得一下性病简直一点也奇怪,完全是很普通的一种病嘛。他发现以前的自己很无知,以为性病很可怕,现在他知道了,性病在中国简直象韭菜一样普遍。而且得性病的途径有无数种,简直防不胜防。比如,性关系混乱,输血、注射血液制品、使用未消毒的注射器打针,还有什么接吻、拥抱、抚摩、同床、共浴等等等等,看起来性病就象空气一样和我们密切相关,性病就机灵地躲藏在我们四周,一不留神就跟我们打招呼,告诉我们它的存在。有一本书甚至把性病划归到皮肤病的范围,萧三根认为这种归类法消解了性病的严重性。他挠挠头,心想:这怎么可能呢?阳具上(当然还有女性生殖器)就那么一点大的地方,皮肤的面积很有限,怎么全部算做皮肤病?萧三根是个记忆力很强的人,走出书店的时候,他已经知道性病主要是指:

1、梅毒;

2、淋病;

3、非淋菌性尿道炎;

4、软下疳;

5、性病性淋巴肉芽肿;

6、腹股沟肉芽肿;

7、生殖器疱疹;

8、尖锐湿疣;

9、爱滋病;

10、滴虫病;

11、阴虱病;

12、生殖器念珠菌病;

13、病毒性肝炎等。

排除病毒性肝炎自己不理解为什么也算性病外,其他爱滋病、滴虫病、阴虱病也几乎可以排除不计,对自己那半粒米的冠名还有七八种可能性。

 

27)中午,可能是因为心情的缘故,他并不觉得饿。他坐在一个快餐店里,随便要了一客东西,一边漫不经心地吃着,一边思考着自己获得性病的途径。在时间上想了很久,在方式上也想了很多,但都被他一一排除。这样考察一番,他突然信心倍增,心里愉快了许多。他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当然这个结论必须站在一个比较宏观的立场上才能得出。他讲卫生,有很多良好的个人习惯,他不嫖妓,性关系也算不上混乱--除了一个固定的性伙伴刘纤外,只有一个名叫余余的情人,而且做爱也很难说是频繁。这样想来,那自己阳具上半粒米,它茁壮成长的土壤究竟在何处呢?

 

28)萧三根在那个快餐店里坐了很久,他感到四周的环境很好,非常安静,装潢得也很有品位,让人赏心悦目,所以坐了很久。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透过窗户向外看。表面的闲适和内心的焦虑形成很大的反差,不过快餐店是一个人流匆匆的场所,没有人会注意他眉宇间飘荡着的那块看不见的阴影。在写小说的时候,我不能抒情,那是一种很糟糕的方式,是一种不好的企图,是一个希望诱导别人的固执的念头。萧三根坐在窗边很久,没有说一句话,显得象个哑巴。后来,大约是午后两点多钟,他出了小店,就向中关村的方向走,他记得那儿有一家门脸不是很大的医院。

萧三根平时活动的场所主要在朝阳区一带,和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好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在这儿是不用担心遇到熟人的,他的心里坦荡起来,念头也更加坚定。

 

29)要不要把那个医院具体称呼写下来呢,萧三根叫我不要写,他说那样太真实。我告诉他,再真实的事实一旦进入小说,事实必将呈现虚构的特质。但考虑照顾萧三根的个人感受,我接受了他的建议,不把医院真实的名字写出来。

萧三根走到医院,在大厅右侧的小窗口挂号,花了五元钱。他挂得是专家号,比普通号要贵三块钱。他来到皮肤科的专家那儿,专家问他有什么问题,口音纯正,一听就是北京人。他很平静地说,我的生殖器上长了一个包。他本来还要简单描绘一下那个包的形状、颜色,用比喻的手法说出包的大小,但专家挥了挥手,要他去后院平房的泌尿科。萧三根刚刚间接获得有关性病的一些知识,他用指头指了指自己下面,问,这个不是皮肤科吗?专家说,你先去那里。

萧三根然后就下楼,在楼下问一个年轻的护士,泌尿科怎么走。按照护士的指示,他从右侧的走廊尽头出去,真的看到三个很大的红字:泌尿科,不过是写在围墙上,三个字的后面画了一个指示的箭头,这个箭头比早上看到的那个箭头标准得多,不亏是正规医院的画法。

泌尿科似乎很热闹,因为人很多。但大家进进出出都不吭声,好象彼此心中都达成了默契,恪守着一个秘密。泌尿科看来是一个挺大的科室,否则也不会专辟一个地方办公。萧三根用眼一溜,看到了一排有人坐诊的房间。他在靠拐弯处的一间大房间门口,看到了性病皮肤病诊疗室的字样,觉得自己符合这里,就把自己的号单放在了四五张号单的下面。

 

30)这个诊疗室估计有一间中学教室那么大,被巧妙地隔成了很多区间。最外面的空间供患者等候就诊时休息,安放着几排天蓝色的塑料靠椅。墙上贴着两幅很大的彩色男女生殖器解剖图,因为放大了无数倍,萧三根怎么看都觉得不象是人身上长的东西,倒有些象两块布满筋筋巴巴的牛肉。靠墙的椅子上坐着两个面孔黝黑的中年人,一个是平头,另一个带假发--是那种和脑袋泾渭分明的劣质假发,而且非常地黑,黑得没有光泽,让人一望而知。平头身子歪斜,靠在另一面墙上,正在闭目养神,看起来等了很久。假发则显得不是很安分,左看右看,站起来走几步,仰头朝墙上瞄几眼,又回来坐下。欠身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看到禁止吸烟的牌子,又把香烟塞回口袋。萧三根似乎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叹气的时候他看着萧三根,眼神中似乎有话要说,或者想让别人了解他此时的无奈。

萧三根也坐下来,与平头和假发隔着两排椅子。没有想到假发凑过来,隔他一个椅子坐下,脸上带有暧昧意味地笑笑,对萧三根说,哥们儿,你也是来修理不争气的老二?

萧三根打心眼里抵触这种无聊的搭讪,毕竟来这儿的人无法获得任何荣耀。而且萧三根看不惯对方脸上那种不言而喻的笑容,那种笑容只有对自己人或者共同拥有一个秘密的双方才可能发出,也就是说,如果对方是一个毫不检点的嫖客,那在他眼里,萧三根基本上是他的同伙,或者一路人。对方那身污秽的西服和一头看起来象是随便扣在头上的假发,也让萧三根觉得不舒服。当然,也许换一个场合,萧三根心里的反应不会如此强烈。

他皱了一下眉头,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甚至扭头在另一面墙上胡乱瞅了几眼,用意非常明显。但假发似乎很麻木,或者心理承受能力很强,一点不理会萧三根的高傲冷漠。我来这里多次了,他在嘴边树起一只黝黑的手掌,压底嗓音对萧三根说,还把脑袋向这边更凑近了一些。刚说完他就呵呵呵呵地笑起来,似乎要表明自己轻视性病的态度。萧三根的左边脸庞明显感觉到对方嘴里呵出的热气。

假发的笑声吵醒了歪在一边打瞌睡的平头。平头猛地吸一下鼻子--从声音里可以听到有一股浓稠的液体从鼻腔转移到了口腔--再重重地咳一下。萧三根以为马上就可以听到平头呸地吐一口痰在地上,但是没有。平头还算是一个注意环境卫生的人,他嘴里含着一口浓痰走到外面去了,走到门口的时候还说了句话,因为嘴里有痰,话说得含含糊糊,但萧三根还是分辨出他是在说怎么还没有来。

假发用指头朝着平头的背影快速地戳了几下,对萧三根说,这哥们是软下疳,在这里我已经碰过他几次了。假发伸出两个手指,又说,他至少已经花了这个数。

萧三根终于有了说话的愿望,更多是为了好奇。他看着假发那根粗短的手指,说,两千?假发快速看了萧三根一眼,瘪瘪嘴巴,一副轻蔑的样子。两万,估计还要多一些。假发说。

萧三根心里咯噔一下,对治一次性病要花多少钱,他心里一点谱也没有。于是他问假发,看一次病要花多少钱?假发很内行地说,那要看你是哪种性病。我是尖锐湿疣,第一次打针吃药花了一千多,一般第一次要贵一些,后来就少一些,他又问萧三根,你是哪一种?萧三根想了想,不知道说自己是哪一种好,思维里搜寻着性病的名称。假发见他沉思,以为他为难,就笑了笑,不再追问。但这时萧三根已经找到了一个字面意义适合自己的称呼,就对假发说,好象是疱疹。疱疹?假发嘴里念叨着,侧着头,看着斜上方,似乎在极力回忆关于疱疹的知识。良久,他终于泄了气,说,疱疹怎么样我不知道,我没有得过。不过,不管是叫什么名字,都是下面出问题。

平头吐完痰回来,估计是反感枯燥的等候,表示出对假发和萧三根的谈话感兴趣的样子,坐在他们一排,而且面带善意地看着他们。就在这个时候,走廊对面走来一个年轻的医师,走得很快,宽大的不太合身的白大褂左右晃荡着。他进门站住,对萧三根等人说,不好意思,吴主任今天不能来了,后天还是吴主任坐诊,你们拿好自己的挂号,下次还可以用。

萧三根开始以为这年轻人就是专家,没料到是替专家来传话的。他迅速取了自己的号单,还不失礼节地向假发点了点头,走了。

 

31)刘纤离开萧三根宿舍的场景有点戏剧性。她一手捂住自己的裆部,一手指着萧三根,边往后退边带着哭腔说,好你个萧三根,你害我。然后一摔门,跑了出门。萧三根听到她一连串噔噔噔的下楼声。

 

32)在此后的几天时间里,萧三根给刘纤打了很多电话。电话打到刘纤家里,刚开始得到的是一通臭骂,后来则是恶意的沉默。有时刘纤接到电话,一听是萧三根的声音,就把电话挂死,弄得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来他改变了主意,不向刘纤家里打了,改成打到她的办公室。刘纤在办公室的态度比在家里好,一不骂人,二不挂电话,只是不怎么说话。也许是考虑周围环境的关系,刘纤不愿在办公场所失态。萧三根一度暗自窃喜,庆幸自己改弦易辙获得效果。

萧三根不知怎么应对目前的局面,说实在的,他心里还有些委屈。所以刘纤只要不挂电话,他总是为自己辩解,说自己那个地方长的东西,连他自己也不知怎么长的。

你一定认为我淫乱,在外面胡来,才会长这个东西,是不是?刘纤,不瞒你说,我可以向你发誓,如果我是一个吃喝嫖赌的人,天打五雷轰。萧三根在电话中这样对刘纤说。其实吃喝嫖赌只是一个广泛的说法,对刘纤而言,她要知道的焦点是嫖。因为只有这个字才说明萧三根和自己以外的女人有关。女人总是轻信的,刘纤对萧三根的誓言似乎有些心动。第三天的时候,刘纤听完了他重复多遍的辩解和赌咒,带着威胁的口吻说,我明天就去医院检查,如果我有什么不对,我他妈的跟你没完。

 

33)从海淀医院回来的第二天,正是萧三根无比烦恼的时候,因为刘纤不理他,搞得不好明年五月去南方度蜜月的计划要泡汤。这时余余意外地跟他打来了电话。

说意外,是因为自从他俩建立起情人关系以来,每一次的幽会都是萧三根主动跟余余联系,如果他不跟她联系,她决不联络他。从整个情形来看,萧三根处于主动位置,而余余则象一个高傲的大家闺秀,从不主动向萧三根提出约会。好在萧三根每次想她,约她出来,她几乎没有拒绝过,而两个人只要一见面,连谈话都变得多余,做爱时彼此表现出的疯狂,给人的感觉是欲望的末日就要来到。

余余首先向萧三根说了一件事情,萧三根认为恰恰是这件事所具备的震撼性质,让她产生了向他打电话的冲动。不过那件事和我们无关,和我们的这个故事无关。要说有关,也仅仅是成为余余致电萧三根的原因。

萧三根,你知道吗,邓一仁完了,被逮捕了。余余用一种急切的语气对他说。由于萧三根整个人都沉浸在半粒米带来的苦恼和困境中,脑子里乱成一团,一下居然想不起邓一仁是何许人。

谁完了?你说谁完了?他有些心不在焉,但客观地说,听到余余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兴奋起来。

我们的董事长啊。萧三根,你怎么了?余余似乎感觉到了他状态的缺席。萧三根这才表现出与这个消息相称的反应,连忙问,邓一仁怎么会完?他出什么事了?余余在电话那头语焉不详地说了一些什么,但还是传达了不少信息,比如贪污,生活糜烂,国有资产流失等,无非跟金钱和美女有关。

两人在电话中都感慨了一番。接下来余余问他今天晚上是否有时间,她想见他,余余在电话中悄声说这些话时,萧三根体会到什么叫诱惑。他一冲动,差点就要答应约会。但刘纤看到他阳具上的赘物所表露出来的恐慌和惊异的表情在他心里刺了一下,使他觉得疼痛。刘纤和他有婚姻之约,现下的局面还有收拾的可能。但余余只是他的情人,维系他们关系的是纯度很高的性,如果余余感到他有一点不可信赖,那他们的关系将会彻底结束。萧三根象一个老到的骗子,表现出非常遗憾的样子,他无奈地告诉余余,这两天他都通宵加班,赶一篇大稿,到现在还没有写完,而明天一早主编就要,今天晚上还得对付这篇文章。最后他用一种缓慢的语调柔声地对余余说,等我忙完这几天,我们好好地聚一聚。他说聚一聚的时候,故意强调了一下,使这三个字成为这句话的重心,人为地制造出弦外之音。余余果然堕入圈套,她在电话那头咯咯地娇笑起来,并嗔怪他说,啧啧,你真坏啊。

 

34)时间确实具有消弭和愈合的功能,萧三根和刘纤的关系呈现了柳暗花明的局势。首先是刘纤去了妇科医院,经过涂片检查,身体没有异样。自身对性病的恐惧消失以后,她的心态恢复了正常,也能更加客观和理智地看待萧三根生殖器上长出的异物。而从海淀医院回来的第三天,萧三根带着他前天挂好的号单,又来了一次医院。只不过他没有就诊,一到泌尿科的性病皮肤病诊疗室就逃之夭夭了。正如聪明的读者所预料到的那样,萧三根遇见了他的第一个患有性冷淡的女友吴温文。原来她已经成长为这家医院众多专家中的一个,挂她的号要五元钱,比普通号多三元。她坐在里面向前面的病人问话的时候,萧三根一眼就认出了她。为了证实看到的事实,萧三根在医院大厅的专家栏里,看到了主任医师吴温文的照片。照片上的吴温文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内向柔弱的女孩,她神情庄重肃穆,似乎正在为她所有的病人忧心忡忡。

由于多日没有性事,加上报社又忙得一塌糊涂,他有些忽视自己的身体。若干天后的一个早晨,萧三根惊喜地发现生殖器上那半粒米居然不治而愈。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象前几天发现它的时候一样,将一条腿架到沙发背上,让透过窗户的阳光照亮自己的下半身。他摆弄着自己的东西,确信那个白色的小包不见了,就象一个虚幻的泡沫,消失得毫无痕迹。

萧三根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刘纤,刘纤说,怎么没治呢?你不是去了医院吗?萧三根向刘纤坦言了那天和吴温文的邂逅以及自己当时的尴尬。刘纤笑着说,你跑什么?她是你的老情人,没准为你看病她格外用心。

萧三根含义不明地笑笑,说,我怕她看到我的东西又要晕到。

2002/1/3完成,2002/1/22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