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江湖》小说专栏之——折荷小说选

 

折荷:



《中间手》

我像往常一样睡下,被窝里很快温热起来。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感觉一只手在我的身上抚摸,手轻轻蠕动,像狗嗅着泥土,像盲人触摸久别的亲人。她摸一摸,停一停,像核对久远的记忆,咂摸流淌的时光。我分明感觉自己皮肤的粗糙,腰间突起的肉痣,抠得结下疤痕的小疙瘩,绿豆大的乳房和那撮并不浓密的胸毛。我的哪只手在摸我?我用放在外面的右手拍拍被子,拍打的声音否决了右手抚摸的可能,我挪了挪左手,左手紧夹在我的两胯间,根本抽不出来。我吓一跳,我摸了摸那只手,就像左手摸右手,那只手反过来握住我的手,就像右手摸左手,我的双手与那只手翻来覆去地摸了几个回合,最后三只手握在一起,我惊慌地跃起来,猛地掀了被子开了灯,我看到我的身体上第三条崭新完整的胳膊。
    我把台灯旋扭到最亮,擂鼓的心跳撞击我的耳膜。我怔怔地盯着它,它的手指很长,新长的指甲白嫩洁净,食指叩击着棉被,若有所思地抠划棉被上的花纹。手臂很细,像非洲难民一样呈营养不良的饥瘦状态,汗毛却比我其她手臂浓黑。我试着移动她,像使用新的器具,还不能灵活操纵。我移动它时惊讶地发现,它比我的其它手臂多了两个关节,也就是说她有两个肘子,我又试着动了动,她立刻像把折骨伞一拉叠缩,一下子变成原长度的三分之一,然后藏腋下。我张大的嘴半天没有合拢。我掐她,我就疼,她是我身体的一部份,我很快熟悉了她,并且给她取名为中间手。整整一夜,我都在对中间手进行操练,抠耳朵、挠痒、掐大腿、握笔、翻书,甚到还用她完成一次手淫。当时我用左手和右手翻读某位当代作家的小说,中间手遵照我的吩咐拼命劳作,我立即感到中间手带来的快感与便利,就像忽然多了一个贴身佣人。然而她毕竟是纤细的,中间手的疲劳就像手淫后的我,陷入长久的瘫软。我的三只手相互抚摸,为第一次成功合作庆功相慰。
    穿衣服时我遇到了麻烦,我的中间手不断地捣乱,不愿钻进衣服,像个淘气的孩子不肯进门,或者塞了满满一袖子,撑得密密的针脚疏裂,随时可能崩开。最后我勉强换上小影喜欢的黑色T恤,当我抬胳膊梳理头发,只听嘶啦一声,衣服还是裂了,中间手像条尾巴一样掉了出来。她有点愤怒的揭起T恤,我的左右手迅速配合,一瞬间就除掉了T恤。
我别无选择,套上了深蓝色雨衣。我很感谢生产雨衣的厂家,他们真有先见之明,我对他们产生深深的敬意。我的煤气和电话在催缴二次后终于被停,电信局和煤气公司不会因为我已经失业三个月,毫无经济来源,而同情、宽缓,并允许我打欠条。他们也只认程序,就像电脑,你把欠的费用缴了,两秒钟内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上回煤气公司的人上来催缴,我说能不能宽限些日子,煤气公司的人哧地冷笑,说,你以为嫖妓啊,可以干完再给钱!我想了想回答说,你讲的有理,聪明的妓女一般是拿了钱再干!
    风往雨衣里灌。雨衣里面我还是穿上撑破了的黑T恤,中间手露在袖子外面。我不得把毛衣弄了一个洞,我计划得把所有的衣服在把腋下剪开,像小孩的开裆裤,让我的中间手舒服起来。当所有的人用程序设计对待我,我还得很人性地善待自己。我现在去用钞票喂程序,程序会给我短暂的幸福生活,我又可以开火自己炖一锅猪蹄啃上一回。我的中间手需要营养,我必须使她强壮起来。三个月前我所在的江南化工厂大批裁员,我像块废布料一样被裁剪出来,扔进了城市的垃圾桶,我与小影筹备结婚的事因而受到重挫。我怀里揣着四百块钱,是小影给的。小影是售票员,每个月收入相对稳定,她五百块钱的工资在我们这小城市来说,算中等水平了,对我这种失业的人来说,是天文数字。我与小影其实就差那一张纸,我们发生关系半年了,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性交一回,次数不定。开头一段时间强烈的渴望,到今天也差不多是程序式的需求。我像用钞票喂程序一样喂小影,于是小影给我短暂的幸福生活,她把钱给我让我去缴清费用的时候,神情有点像圣女贞德。那一刻我即有点讨厌黑瘦的小影,又感激小影的大方,毕竟她没让我打借条。小影的胸脯跟我的一样平,我知道我和她仍是有内在区别的,我的胸是绿豆粒,她的是花生米。
    有点阳光了。地上的带血丝的浓痰琥珀一样透亮。看浓痰的新鲜程度,我判断这是个早起的人,可能是赶集的菜农,或者是搞搬运的民工,吐出这样的浓痰,他的身体一定是被生活折腾坏了。风干的狗屎像泥土,我踢了一脚,狗屎就成了散沙。从狗屎的质量我发现,狗吃的比我好,再看路边狗屎的多少,我明白这个城市有许多狗过着上等人的生活。站牌下的灯箱广告越做越豪华了,那个美丽女孩涂着晶莹的唇彩,嘴唇半张成一个黑洞,微扬着头,手里握着最新款的手机,轻偎在男人的怀里。我的中间手在雨衣里乱动。我想我包装一下,不会比那男的逊色。路人频频回头看我。五天前的周末,我与小影睡过以后,一直没梳头没刮胡子,一天一顿快餐或者一包方便面。我头发肯定很长,胡子也很茂盛,我房子里没有镜子,我只在小影随身携带的小镜子里看到过我的脸。我想我的回头率忽然增高,主要原因还是这种晴天穿雨衣的反常,搅乱了人的视觉,我通过正常人的反馈获得自己不正常的信息。他们不知道,我其实是不想露出我的中间手,不想引起他们更多的惊讶甚至恐惧。我的自行车放楼梯下被偷了,那辆破车谁偷去估计都会成为负担,因为通常是我先骑她,然后是她骑我,这可不像跟小影互骑一样有趣,这是受罪。所以被偷之事,对于我是一种解脱。我走路去电信局,然后去煤气公司,我的中间手在雨衣里悠闲的叩击着我干瘪的肚皮。
    窗口堆了一些人,男男女女,背影虔诚温和,仿佛这辈子生来就是为了排队缴费的,很像庙宇里的某种膜拜。营业小姐观世音一样低敛着眉眼,俯视票据仿如俯瞰芸芸众生。圆珠笔固定在台面上,填废的单子乱七八糟,电信局也不管老百姓文化水平有限,整出复杂的表格,无端浪费纸张和百姓劳力。说实话我也最烦填空,上学那几年填的够可怕了,现在还得无休无止地重复。柜台很高,淹没我胸前绿豆生长的地方。我找旁边一位女人借笔,她犹疑地看我一眼,那眼神珠光宝气,让我从头到脚一阵自卑。她面色红润,看上去性和生活都很如意。我左手压着空白单子,右手握着笔,雨衣磨得哗啦哗啦响,刚在姓名栏填上“李大柱”,我的中间手很不安份地把女人的屁股掐了一把。女人侧首看了看我,然后狠狠朝身后几个男人瞪了一眼。中间手觉得屁股手感不错,十秒钟后又戳了一把,这回女人怒了,珠光宝气的眼神冷光四射,我操,谁鸡巴不安份!身后的男人相互狐疑地对看,然后一齐轰炸女人:你骂谁呐?!女人掀起我的雨衣,我的中间手立即叠起来,躲藏腋下。干嘛啊你?没看到我在填单吗?我很君子地扬了扬两只手。女人把我排除在外,火力再次对准身后的几个男人,骂谁?谁他妈用中间手戳我屁股!女人的话吓我一跳,她怎么知道我那只手叫中间手?我把笔还给女人,交了钱出了营业厅,听女人和男人们还在争吵不休,忽然觉得生活还是很有趣的。
    小影像往常一样来了。她一般是右手提香蕉,左手提疏菜,小皮包里带上我用的中号避孕套(当然,失业前我一直用大号的),敲两下门大喊一声“大柱,是我!”,然后进来把疏菜放厨房,香蕉放房间,从不会弄错。反正我就这么两间房,她不可能放厕所。小影说我大便不通畅,多吃香蕉就通了,好像我大便不通是因为没吃香蕉。小影身上带着公交车里的汽味,她应该是刚从车里挤下来,和我约会,享受这个下午的美好时光。我们像老夫妻一样熟络,并没有抱着松不开手,啃个没完。我打开门说声“你来啦”就转身进了房间。我不能抱她,在我还不能确信她接受我的中间手以前,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个秘密。我的酱紫色外套比较宽松,丝毫看不出中间手隐藏的痕迹。
    费用都交了吧?钱够不够?小影在厨房说。交了,还剩七十多块钱。我在房间回应。我开始担心饭后的事。按惯例我责无旁岱,得把小影喂饱,到夜里八九点钟,我送小影乘车回父母家里,再转回来,这个周才算完事。问题是中间手出现了,我面临中间手与小影相互协调的难题。小影很能干,一会就端出饭菜喊开饭。我磨磨蹭蹭,在书桌上清理出一块污迹斑斑的地方,小影依次摆上了番茄炒蛋,小葱拌豆腐和红烧鲫鱼。吃饭的时候小影又提到了结婚的事情,说大柱你多往外面跑一跑,说不定就找到好工作了,你这样我们怎么过日子呢?我说我跑了,搞搬运啊你心不心疼?小影说那怎么行?你好歹是个下岗的工人,怎么沦落到那个份上。我说是吧,我多少还是有点尊严的。小影筷子一粒一粒地夹饭,一粒一粒地嚼。我说快吃菜,想什么呢?总会有机会的。小影说我没想什么,喉咙里好像卡了鲫鱼刺,鲫鱼刺又细又柔,卡住了不痛不痒,只是难受,找又找不着。小影放下碗筷试探性地咳嗽,我给她倒杯水,她咕噜咕噜喝下,说,真是防不胜防。
    小影对刺的说法让我想了很多。生活里总有这么一些小刺,卡在那里,并不会对你造成巨大的障碍,也不会产生大的影响,她就是让你不舒服。就像牙齿里塞了一条韭菜,指甲抠不出,牙签剔不出,你想忘了她不可能,舌头像搞地质勘察的,不断地探向那里,试图把她卷出来。小影就是一根软刺,就是那条塞牙缝的韭菜,娶她做老婆不是不好,可我就是有点不舒服,这点不舒服又不会有太大的力量动摇我娶小影,也不会成为我娶小影的障碍。小影的菜做得一般,吃起来感觉就像跟小影上床一样,基本能解决饥饿问题。我不急于找工作,也是想拖延结婚的时间,没有钱,咋结婚呢?小影二十六,比我小二岁,离高龄产妇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我也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你没穿胸罩啊?我忽然问小影。你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小影低头看看自己的胸。我去洗碗。我答非所问,收拾碗筷进厨房。
    我很勤劳地动作,铁丝把瓷碗涮得咝咝咝响,好像这碗跟我有深仇大恨。小影忽然进来抱着我的腰,说,大柱咱们结婚吧,结了婚找工作一样啊。小影手臂压着我的中间手,我急了,连连晃着身体说,去去去,干活呢,一会再说!小影呆了一下,转身离开。我进房间时,发现小影在哭。我发现自己确实过份了,就用左手去抱她,右手始终垂着。我说小影,我不能让你受穷,不找到工作我绝不结婚,我要你穿得漂漂亮亮的嫁给我。女人真好哄,小影笑得像朵黑玫瑰,笑完就深情地摸我。我急得冒汗。就试探性地说,小影,昨天我去交费的时候,在路上看到一个怪人,没有腿,但长了三条胳膊!啊?第三条长在哪里?小影怀疑事情的真实性。长在胳肢窝下!呕!太恶心了,你看你看我起鸡皮了!小影撩起袖子,皮肤上果然冒起许多疙瘩。
    天黑了,小影拉上窗帘,又开了点微弱的灯光,小影的这些动作让我心惊肉跳。小影脱衣服,我纹丝不动。你不爱我了,你都是找借口,原来你根本不想娶我!小影又哭了,女人真是那什么天,脸说变就变。你别乱想嘛小影,刚吃饱饭就剧烈运动,对身体不好!我一拖再拖,最终我还是喂了小影。不过我和小影都没脱上衣,我的中间手偷偷参与了对小影的抚摸。完事小影意犹未尽,幽幽地说,下回得给你买小号的。
    等到下个礼拜,小影真的改带了小号,但根本没派上用场。
    下下个礼拜,小影最后一次来,什么也没带,离开时她说,你是个废人。
    中间手诞生后,我特别容易饥饿,饭量更大,偏爱吃肉。两个礼拜我花掉了那七十块钱,我吃了四只母鸡、五斤猪蹄、六斤五花肉。我的中间手迅速成长,跟其她两只手差不多大小,汗毛更浓更黑更长,齐刷刷地朝往一个方向卧倒,像猴子的手臂。我已经没有一分钱,半天没吃饭就饿得两眼发晕。我披着雨衣转到街上,我企图弄点什么吃的。我一路走,不知不觉间,从城南走到城北,城北的感觉像到了另一个陌生城市,我的胆子立刻大了起来。经过一个无人的商店,我正探头探脑准备下手,就听得有人骂我,干什么?走远点走远点!我在我居住的城市里第一次被人轰赶。我又经过一个婚纱店,着婚纱的模特妖笑诱人。婚纱从来都只是光彩照人,婚纱背后的生活基本是黯淡无光的,像大街上的痰那样,透着血丝。我要是跟小影结婚,充其量是给婚纱店赚一次婚纱租金,浪费几卷胶卷而已。我在玻璃橱窗外站了许久,看到批着雨衣的我像蝙蝠张着翅膀,头发乱草似的疯狂生长,胡子黑糊糊一团。店里出来一位干净的小姐,几乎掩着嘴鼻说,看什么看,快走快走!我脚下一趔趄,手无意中抓扯了小姐的裙子,小姐裙子哗啦褪至屁股下,露出洁白的短裤,而我差点跪倒在小姐面前。小姐 “哇”地发出一声尖叫,一边两手把裙子往上扯。一边大声地骂我疯子!流氓! 我看街边有人围过来,怕事情闹大,连忙用左右手撩起雨衣,雨衣像伞一样张开,我向小姐挥舞着中间手,小姐一愣,继而发出更为惨烈的尖叫,掩面迅速逃遁,“嘭”地一声关上了店门。
    我在众人疑惑的眼光中离去,忽然间想哈哈大笑,再次觉得生活真的有趣。
    我走到动物园门口的时候,身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人追了上来。就是她!婚纱店的小姐指着我,对几个彪形大汉说。他们拦在我前面,四五双目光把我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看了几遍,其中一个恶狠狠地说,你把雨衣脱了!我不动,我听出他声音里的软弱和不可一世的尊贵。我的中间手在雨衣下晃动。我很饿,我想吃肉,我眼里有一种快要疯狂的饥饿,我盯着那人的脸,肥胖光滑,透着小爆发户的滋润色彩,我的中间手想伸过去,抓他,撕咬他,我以最后一点理性控制着自己,右手紧紧地压着中间手。那位小姐躲在男人背后,紧紧地盯着我,想把我的雨衣看穿。
    我和他们僵持着。
    是个野人吧?哪来的野人,顶多是个神经病!我看不是,像乞丐。有人悄悄地议论。第一次让人琢磨不透,给人们带来这么大的疑惑与关注,我忽然间有些得意了。野人神经病乞丐有什么不同呢?都是异于常人的另类。我被群体剪裁下来前,就企盼着我会是特殊的,混进幸运的群体。现在我被围在人群中,经受被生活折腾得枯燥的面孔的饶有兴致地审美。饥饿使我头晕眼花,我看每个人的脸都像母鸡赤裸的躯体,我狠劲咽着唾沫。我饿,我压抑,我烦躁,于是我嗓子里吼了一声,居然像猴子的怪叫,我也被吓了一跳!我双手拨开人群,想冲出这个无聊的包围圈,先前追上来的人终于勇敢地扯住我的雨衣,往上一翻一扯,只觉一股冷风一闪,雨衣领口哗地滑过我的脑袋,他们像剥青蛙皮一样迅速干掉了我的武装,然后往地下一扔,雨衣像聊斋画皮堆瘫一地。我向赤裸的母鸡躯体狠命咬去,母鸡跑得太快,我扑空了。
    你们无耻!你无聊!我终于愤怒了。哗——人群唏嘘,人群骚动。我猛然发现我使用的是中间手,它的手背都长满黑毛,手掌红润,指甲苍白,肌肉白嫩得耀眼。中间手猿臂一样柔韧,第一回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众人垂注,兴奋得不能自持。我想缩回,叠进腋下,但中间手已经不听使唤,它依然指着众人,我只得配合着她继续骂。看什么看?你有吗?你配有吗?我的三只手一会相握,一会交错,挥舞着,把众人的晃得眼花缭乱。人群不自觉地后退,包围圈扩大了。我疲备地垂着三条手臂,我真的想吃人,我用阴鸷的眼神寻找肥胖的母鸡。这时人群里出来一个干瘪的老头,和我一同站在圈里,对我说,你饿了,跟我来。我不敢相信,他替我捡起雨衣,我饥饿,我像阴魂追随鬼司的幡子,跟着雨衣进了动物园。
    有鱼我鸡有肉,但份量太少,我狼吞虎咽,吃个半饱。老头混浊的眼一刻不放松地盯着我,准确地说,是盯着我的中间手。等我吃完,他滑稽地像年轻人一样,把十个手指头的关节按得噼啪作响,然后复查一遍,确信每个关节都没漏网,才慢悠悠地说,有一件轻松的活,不知道你愿不愿干?我很感激老头,是他把我从人群中解救出来,发现我的饥饿,并赠我美味鱼肉。我用我的中间手抹了一下嘴,点了点头。就是这样,只要求你就坐在那个地方,每天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包吃包住,每月给你八百块。八百块,比小影还多一半!我有点激动,不相信这是真的。老头笑了,说,这是市动物园,不是个人买卖,我们可以先签一个月合同。老头脸上的皱纹可以夹死蚊子。不用签不用签。为表示对老头的信任,我连连摆手。那好,就从现在开始上班,你跟我来。我有了些精力,想着那八百块钱,脚步也轻了,跟着老头屁颠屁颠的像只公猴。
    大铁丝网成的笼子里,一只猴子烦躁地走动,地上堆着香蕉瓜子花生壳。老头说,这是一只濒临绝种的名贵猴,叫艾丽丝,不喜欢跟平凡的猴子一起,她情绪不好,我们担心她会忧郁致死,你的工作就是陪她,有可能的话,直到弄到她的同类。我看了看那只猴子,她毛发金黄,体形矫健,眼神里的确有让人心颤的忧郁。我答应了。老头立即打开铁笼把我锁在里面,挥挥手说五点钟准时下班!
    艾丽丝满怀戒备地注视着我。我用右手朝她打招呼,艾利斯不理;我左手捡起香蕉朝她示意,她不睬;我尖叫着挥动中间手,艾丽丝终于犹犹疑疑地靠过来。她翘着尾巴,夹着屁股,步伐像T型舞台的模特,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像高贵的女皇,在离我一米外的地方又很矜持地站住了。这时许多人叽叽喳喳地朝我这边涌来。啊,就是这个,快看快看!他们围着我和艾丽丝,指指点点,扔瓜子花生。和濒临绝种的名贵猴子艾丽丝呆在一起,我很高兴,胜于自己就是那只猴子。艾丽丝似乎明白我和她是一条阵线上的,她捡起两条香蕉,递一条给我。我的确又饿了,我用中间手拿着,五秒钟内就把香蕉消灭了。
    从人们在大街上围攻我开始,使用中间手忽然成了我的本能反应。吃完香蕉我就学艾丽丝的样子,用四肢在地上走了一圈,我的中间手悬在空中一晃一晃,艾丽丝诧异地看着我。铁笼外的人哄地大笑,我只是想逗逗艾丽丝,没想到却把人逗乐了,我才明白其实这些人看的都是我。
    艾丽丝根本不理会人类的哗然,她宠辱不惊,泰然自若,默默地注视着我的中间手,嘴唇蠕动,飞快地咀嚼香蕉,忽然甩掉吃了一半的香蕉,用她毛茸茸的手搭在我的中间手上,仔细观看我的手臂和手掌。她的手柔软,皮肤有点凉,是一双名贵猴子的手,没有因为攀沿、爬行,寻找食物而磨得粗糙生硬。我不知她是国家几级保护动物,国家在她身上花了多少人民币,但肯定和那些一周进几次美容院的女人们一样,是得到精心护理与保养的。像小影的手,成天在摇晃的公交车上撕票、点钞、还得用力扶着坐椅、车杠什么的,以防摔倒,一天下来的钱还不够上美容院做回面膜收拾脸蛋,就只能听之任之,像枯枝一样粗糙得割人。
    艾丽丝左手捏着我的中间手,伸出自己右手,手掌比一比,翻过来手背比一比,露出喜欢的神色,完了又抓起我的左手和右手,缓慢地抚摸我手掌上的老茧,“哧”——她张开嘴露出白瓷般的牙齿,发出惊奇的声音,然后抬起头看着我,她一身毛发干净闪亮,我不由得眯缝了双眼,她的漆黑清澈,像一汪清清的泉水,一下子填满我的整个视野,或者说我跳进了那汪清泉中,我被她包围着,透亮的瞳孔像面镜子反照着我,我长发遮面,胡子上残留着瓜壳和痰水,真的像个野人。艾丽丝的眼里凝聚着无比复杂的情感,慢慢地浸透到我的内心,我感觉到她的同情、怜悯、困惑、深深的忧郁和动人的母性温柔。我忽然觉得,我与艾丽丝之间,早已相知。
    人们还在嬉笑,我在艾丽丝的目光中自卑地垂下眼睛。
    我与艾丽丝渐渐熟悉。那天黄昏,我看到了艾丽丝的眼泪。我知道了她内心的孤独和对爱情的渴望。她让我明白她作为一只名贵母猴的无奈,特殊身份带给她约束和寂寞,不是天意,却是人为。她早就到了结婚的年龄,虽不想草率地嫁给别的猴子,但也不会那么傻痴地等待另一只不知身在何方的名贵公猴,她不想做老处女,她的忧郁不为人知。我真的看到了艾丽丝的眼泪,她流泪时没有表情,像是一个沉缅于回忆的人,有雨点不经意的滑过她的脸庞。然后她翻看自己柔嫩的手,眺望不远的那片树林。她渴望攀沿。
    我和艾丽丝呆着,有时她在我的中间手臂翻捉虱子,有时是我教她玩“你拍一我拍一”,更多的时候就是看手,无声地阅读手上的纹路、老茧,甚至指甲里的肮脏东西。你看,就这里!有人说话。我和艾丽丝都懒得理会。啊?是真的呀!我原来有个朋友给我说过长三只手的人,我还不信呢!声音太熟悉了,我一扭头,果然看到黑瘦的小影,她的胸脯还是那样平整,单肩挎着那个小皮包,只是我不知道里放的是大号中号还是小号。要不是艾丽丝扯我一把,示意我不要理会那些人,我差点叫了小影的名字。并不是我多么想她,我只是觉得,小影是个好姑娘,应有个很好的归宿。小影为了看得更真切点,整个人都贴到铁笼子上,铁丝嵌进她的肌肉,她的鼻子已经伸到铁笼子里。好奇怪啊!怎么会长三只手呢?小影说。小影没有像上回那样,起鸡皮疙瘩,还想呕吐,她只是奋力地想更近地看我,更真切地着我。当然小影看不见我的脸。我朝小影挥了挥中间手,小影愣了一下,然后从递放香蕉瓜果的小方格里把自己的手塞进来,示意我跟她握手。小影是唯一一个有胆和我握手的人,而且是个女孩子。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把我的中间手递给她,小影小心地握了,表情无限悲悯。我在小影的悲悯中感觉隔膜。
    艾丽丝靠着我,轻轻地磨蹭,我闻到她毛发的香气。艾丽丝像广告牌上那个涂着晶莹唇彩的女孩,嘴唇微张形成一个黑洞,仰起头深情地看我一眼,把屁股对着我。艾丽丝的屁股像五月火红的石榴。
    一刹那猛然的震颤,我的裤子湿了。窗户四四方方地明亮,行人的脚步渐渐繁忙,我猛然想起女朋友小影,今天是周末,她会来看我。

(2002/3/27)


快感


    发现屠杀与肢解的快慰,由一条鲫鱼开始。
    我总是去那条逼仄的小街买鲫鱼。炊烟像戏子的锦缎长袖抛向空中,煎饼、烤鸡、卤肉混合的热气腾腾的香味勾引胃部犯酸,永远热烈的浓香就象妓女腥红的嘴无止境地挑逗。呼吸吞吐间闻香而饱,简短、快捷的满足后产生的腻味与烦躁与在妓女身上滚下来完全类似。有一段时间这条残破的涌动浓浓生活气息的窄街很让我感动。
    我通常蜇伏不出,这是我“放风”的惟一场所。这条街上的人说“南方人”时,充满“小赤佬”和“支那人”式的鄙夷。我狠学市场俗语,能在买菜的时候操地道的东北口音。自从那个年轻屠夫朝我圆瞪双眼挥舞屠刀后,我恢复了对利刃莫名其妙地兴奋。刀片明亮如镜,人影在上面晃来晃去,看上去薄纸一样的轻巧,实际上是沉甸甸的,那足以让人相信屠夫厚实的手掌和强壮的臂膀可以将一百八十斤重的兵器舞得象塑料玩具。他操刀一蹴而就,那漂亮的切割,就像优秀的跳水运员完成一连串空中动作,一个猛子扎入水中,红白相间的猪肉象泥一样柔软,水一样顺从,那是一首流畅的抒情诗,滑腻,滴水不沾。握着屠刀,便主宰了自由,五个指头操纵一次杀戮,会被成就与无比高尚的自豪像蜜一样粘牢。
    利刃划过肌肉,就像农人犁开泥土。肌肉绽开真实的花瓣,就像恋人表露心怀,袒露鲜红的本质,毫无痛疼感,有的只是极度的灼热到极度的冰凉的转变。多年前我试过用锈钝的裁纸刀对着手腕磨来磨去,也试过用自己的肌肤尝试新刀子的锋利。我看到鲜血首先像豆子一样崩出来,冒着热气,好像商场大降价时越拉越长购物队伍,开始井然有序,渐渐地失去规律变得紊乱,汩汩流淌并大面积地漫延。专注于血液的审美,脑海里稀奇古怪的沉重随之如云絮轻悠,这是妙不可言的,就像惟有登上山的最高点,才有一览无余的畅快。我说不疼,你肯定不信。
    我好久不食人间烟火了,确切地说,是离刀刃亲抚和亲抚刀刃有段时间了。南方的S城象个干净的处女,每一处肌肤都显得春意盎然,纯洁却又无声地引诱你去破坏,去施暴,去侵占,去享受。那美丽的肌肤也是擦拭刀上血痕的上等布料,我发现我的双眼永远闪耀着刀片映染的亮光。初到S城,我看见任何刀片就全身肌肉发酸,想像它在身上的任何一处随意地拉开一条口子,就跟恐高症一样,往脚下一望就产生坠落的假想。我的耳边总会产生尖刀划过玻璃的怪叫,感觉自己牙齿开始渗血,像有人用细绳在我的牙缝里不断地拉锯。那种用细线做的牙签,他妈的矫情,它无数次在想象中深深地勒进了我牙床。我逃离刀的影子,它长久地困扰着我。
    异性的青睐像苍蝇一样,我不想挥赶苍蝇,我因为苍蝇而存在。我离开歌舞团在S城的夜总会唱歌,混在脂粉、肚脐与耸动的胸脯之间,在廉价的香水味里深沉地歌唱生活,我基本上是个无业游民。我有歌手证,我的名气只能在三流酒店混混。我跟舞蹈队一个叫娜娜的十七岁女孩搞上了,我敢说她的胸是我见过的女孩子当中最美的,它们是一对丰满的尤物。酒店老板真他妈识货,他看中了娜娜,我先下手为强把娜娜抢到手,当然我和娜娜都失去了那个酒店的薪水,我这个穷光蛋幸福地与那对丰满的尤物同居。这是我干的最牛B的事情。
    爱情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和娜娜都有物质的属性,但不是金属的,我叮当响,那是贫穷的声音。S城的房租真他妈贵,我们要体面的服装,娜娜要高级的化妆品。我们穿得神气活现,背底里狗一样挣扎。娜娜不光能跳,还能唱,她整夜跑场,到凌晨才能在我的怀里缱绻,我却不忍对她施暴。漂亮是漂亮者的通行证,丑陋是丑陋者的墓志铭,S城是漂亮女人的天堂,娜娜渐渐地红了,我已日渐衰败。这不是问题,我有娜娜,我开始学做饭,我学会了用刀。我买了一组刀,水果刀、西瓜刀、肉片刀、剁骨头的刀,功能和型号一应俱全。我给娜娜削苹果,切西瓜,炒肉丝辣椒,炖排骨冬瓜汤,用刀期间我获得短暂的所谓生活乐趣。搂着枕头入梦的滋味真他妈难受,台下蛆虫一样在娜娜身上蠕动的目光令人呕吐,而生活就是这样的一种逼迫,人像是那被押扑刑场的亡命鬼,背转身等待那终要响起的致命的一枪。
    我收山了,也就是说我彻底不唱歌不干活了,但改不了洒店泡夜总会的习惯,像个赌徒,没钱赌,当当观众也有无聊的乐趣。独守空房真够娘们。我跟几个哥们去夜总会或者酒巴做男人爱做的事。对于“小姐”来说,有我这样帅男人既付钱又赔上温情上床玩乐,是前世修来的福。谁知道娜娜这小娘们跟多少爷们眉来眼去?她那眼神他妈的是捅进猪脖子的那柄长刀,具有优美的弧度,勾魂夺命,沾满鲜血的水灵。没有比刀更深刻的东西,刀以切割、粉碎与破坏,给人完整、幸福与组合。没有刀的生活,是残缺和不能继续的。我卧在刀丛中,并在刀尖上跳舞。
    刀丧失理智地扑向我的手指头。那导火索是埋藏了很久的,燃烧既在预料之中却也猝及不防。这天娜娜凌晨一点多就回来了,挺早。我刚带着从一个女人的身上下来的疲劳在厨房捣腾吃的,我在选择刀子切“新奇士”。我觉得每一把刀都能完成这个使命,问题是把这光荣的任务交给哪把刀子。我故意暴冷门,用剁骨头的刀来劈开这个直径不过七厘米的橙子。用宰牛刀杀鸡,是鸡的荣耀,我把这种荣耀赐予我手中的橙子。我看到娜娜从黑色“奔驰”里钻出来,车门一关一开,在路灯下刀片一样的闪亮,刷地将娜娜从车里切割出来。在娜娜上楼的时间里,我把橙子剁成烂泥扔进了垃圾桶,狠狠地踢了厨房的门,然后上床若无其事地假寐。
    我刚才还看见厨房有灯。娜娜换睡衣,根本不看我,这娘们对我越来越冷淡。卧室里温馨的灯光不再浪漫,早已只是娜娜就寝的照明。我刚才看到你从奔驰车下来,怕强光会刺痛你的双眼,所以关了。我狠狠地回击娜娜。曾经诞生过无数甜蜜话语的灯光,第一次被撕掉了假想的欺骗和意淫的虚无。开始吵架,以前只是在客厅,当吵闹漫延到卧室,是相当糟糕的预兆。就好比婚姻,还有些性事维系与支撑,忽然间连性事也没了,自然溃败。也好比女人,出于羞涩地拒绝喜欢的男人的爱抚,但当最后一件罗衫褪尽,她只有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腿。一切过程都是面纱,揭开它,你就能看到真实,只要你手中有刀,你就能有力地剖开血肉之躯和一切事物的表面。
    我们从卧室吵到客厅,尽量压低声音地咬牙切齿。我们推推搡搡。娜娜哭诉赚好辛苦,而我却不能信任和理解。娜娜说中了我的心病,击穿了我那只压抑膨胀到极点的汽球,一股强烈的气流冲击着我。我理解你坐奔驰的滋味,谁理解我独守空房的烦躁?我理解你在台上卖弄风骚,谁理解我在床上无端猜想?我骂了娜娜一句“婊子”,娜娜摔了我一记耳光。有舞蹈练功的底子,娜娜的臂力毫不逊色于我,我立即感到嘴里一股咸味,我擦了一下嘴巴,手指上便沾满了鲜血。我他妈是家里的宝贝,父母都没扇过我耳光,我立即感到自尊被刀锋样的尖利刺伤,我狠命一脚朝娜娜乱踹过去,娜娜痛叫一声捂着下身蹲在地上,仅两秒钟的时间,她迅速地站起来直奔厨房,风一样卷出来,我还在愤怒地收拾自尊,我丝毫没想到娜娜这小娘们会操起刀来,当剁骨头的刀重重地从我的小拇指上擦过,我听到骨碎的声音,像平时没事压动手指关节的噼啪声一样清脆。
    我左手的小拇指断了,吊在一张皮上,象秋天的即将飘落的黄叶,在枝丫间抖动。手麻木不觉疼痛,我举起受伤的手,惊讶地看着那悬吊的半截指头。有位哲人说砍掉了的手不再叫手,我应是冷冷地欣赏这截人肉,一个手指头到一截人肉的过渡,是经历了一次断裂的结果;一张嘴从用来亲吻到吵架,是经历了重复的折磨。鲜血滴答滴答往地下掉,节奏无比优美,像远古传来的跫音,冲击耳膜,产生不逊于交响乐狂轰的巨响。有位大家说独爱欣赏鲜血谱写的文章,而此际血染的爱情,让娜娜惊慌失措。她跪在地上翻箱倒柜找药棉纱布。你别找了,没有东西可以包扎这个伤口!我得意的吼叫,因为我胜利了,娜娜从不不屈服于我,我都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感觉了。我不过只失去了一小断人肉,半截断指让娜娜妥协,这他妈的算得了什么。泪水在娜娜的脸上奔流,她的嘴像水中呼吸的鲫鱼一张一合,不断地冒泡: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仿佛那半截人肉是从她手上断下来的。去医院吧求你了我们去医院吧!我我我我是爱你的!要不,你把我的手剁了吧。娜娜拿起剁骨头的刀横递给我,好像交给我一份光荣的任务。
    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这把使用过无数次的刀,像发现墙角的一只怪虫。刀的真实面目像生活中的许多事物一样被我遗忘或者忽视。生活中有很多情,不触及什么不影响什么,大概是不会引人注意的。就好像没有有共患难不知道真情,不奔跑千里不识得良马。不锈刚刀凝聚了黄色的灯光,金灿灿的闪亮。一面是娜娜,一面是我,刀刃朝下,泛着寒光。我以为我是骄傲地昂着头颅,面容里有不可侵犯的凛然,我却在刀光中看到一个颓丧的男人,虚伪撑起他空虚的灵魂,他贼喊捉贼达到了目的,却不能高兴地享受胜利的成果。柔弱娇小的娜娜握着刀,像个勇士,我看出她的态度是坚决而真诚的,她绝不会躲闪我把刀划向她的任何地方,除了脸以外。物质的刀刃砍伤了我,我其实早把精神的利刃无情地刺向娜娜,无辜的娜娜。我他妈就是太男人。太男人才忍受不了娜娜的夜归,太男人才接受不了娜娜坐别人的奔驰,大男人才把膨胀的自卑化作孤傲,太男人才会使出吃奶的劲儿猛踢了娜娜的下身。我缓缓地接过剁骨头的刀,在灯光下晃了两晃,像在鉴别某类古玩,几行红色的血迹象蚯蚓一样在刀面上爬行,它们是刀的血管。我思考它剁一块猪骨头和剁一截人指的区别。
    我丝毫不怪娜娜。这一点我还像个男人的样。娜娜的刀不能斩断我作为男人的劣根性,却唤起了我体内的温情。我流着泪拥吻娜娜。大颗大颗的泪也从娜娜的眼中落下。先去医院求你了。不,做完再上医院,娜娜,我爱你。我扯掉那一丝皮连肉的半截指头,放在床头柜上。我拥抱娜娜。娜娜以前所未有的疯狂骑在我的身上,迅速的干我。那半截指头是供于祭坛的祭祀品,娜娜和我在这个盛大的典礼上跳着疯狂的赤足舞,混和着剧烈的节奏和狂乱的声音,我看到长矛和刀枪,原始与热忱,我忽然间产生了某种信仰,水一样的温情在我的胸怀里荡漾,就像娜娜的两个尤物来回地扫过我的肌肤,她的长发是缓缓褪去的水纹。娜娜轻易地干掉了我,她把手伸向自己的下体,轻揉着一片蝴蝶状的新色淤紫。千根细针同时扎向指尖,我终于感觉很真的痛。
    缝接愈合的小拇指,稍微长偏了一点,像假的一样,有些笨拙,我觉得很别扭。我握刀切菜的姿势有所改变,就象一场战争改变了我与娜娜之间的局面。娜娜对我百般迁就,我受伤的小拇指是我有力的盾牌。娜娜不必通宵跑场,娜娜是爱我的。我不过是歇息了二个多月的时间,再进厨房时,我发现刀子钝了。我奇怪这玩意儿越用越利,就像做爱,在一定的时间度内,越做越水浮交融,我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呼风唤雨,多少回从娜娜的身上凯旋归来,扬眉吐气。新刀不好用,就像我和娜娜初次做爱总有些疙疙瘩瘩的不太谐调。我用手指探了探刀刃,如果说长久不做爱的女人会性冷淡,那么长久不使用的刀就像现在一样失去拼杀的寒光。刀不把它派上杀戮的战场,刀是伤感的;女人不让她享受性爱的温床,女人是苍白的。刀先前的锋利是恃才者的自傲,由于某种原因不再锋芒毕露,像烙铁般扔到水里哧溜冒热气的小伙,浑身用不完的精力,突然间像寒霜侵袭了的叶子萎蘼不振。只有磨刀石,才能站刀重放光彩,在肉块上风一样削过去。磨刀,这就好比两个人相处时的一次转折,注入了新的生活内容,改变死水一样没有一丝波纹的现状。娜娜砍断我的小拇指,便是一次磨刀,感觉这刀磨得很好,娜娜后来都有点得意洋洋的了。这二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像刀一样切割着她的肉体,刀与俎配合,刀与肉配合,刀与手配合,刀与思维配合,把她剁成快乐的肉酱,每一回都是一桌丰盛的宴席,一顿可以回味的佳肴。
    一把刀,如果用来削水果、切肉、剁骨头……那这把刀很快会有缺口,那是对刀的伤害,让一把刀屡行专一的职责有利于刀的寿命。相反,男人如果只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只知道一对尤物的柔软温和,只品尝属于单个女人的味道,比如娜娜,娇柔性感,自然散发舞蹈女孩的韵味,不能集万千风情于一身,就好像我领略了千岛湖的妩媚,却不能再品西湖的秀丽,西双版纳的风情、香格里拉的纯净、芭堤雅的妖娆、千里冰封的冷艳……那么男人像就弃置不用的刀一样变得锈钝而黯淡。女人让男人成长,女人让男人丰富,我想指的是这个道理,我代表的是大数男人,我渴望不同的感觉。这不叫什么喜新不厌旧,蜜蜂采集百花,才有甘甜的蜂蜜,阅尽人间春色,吸取不同的甘露,那男人才更像男人。女人不能,女人只有像一把专职的刀一样,才永远有锋利的魅力。女人最好是一把水果刀,轻朽的易于掌握的,可以在指尖玩转灵活的,而且,这把水果刀永远没有剁骨头的梦想。
    我这不是做结案陈词,当然也不是宽慰自己,真理在大多数人手中,这不是我说的吧。我认识的哥们儿,都想把自己当好刀使,所以寻找不同的肉来切割,以试锋芒。当我们混进大数人当中,就很少会有愧疚感的,法也不责众,这也算是中庸之道。枪打的是出头鸟,我只不过是大多数男人当中的一分子而已。当然如果枪打帅哥的话,我恐怕是逃脱不了的。你可以说这是男人的劣根性,它们一遇到合适的土壤就会萌芽。我把刀刃朝手背来回拉扯几下,手背上出现一道白色印痕,然后变红,不一会恢复本色。娜娜应酬很多,她又不回家吃饭,我放弃了磨刀的想法,我另想办法解决嘴巴或者肚子的问题。
    我不想捧书刻苦当秀才,该读的在学校已经读过了,不该忘的也忘了。我的消遣跟大多数人一样,喝酒喝到脸红,打麻将不论输赢,泡夜总会摸女人大腿,看VCD找A片和顶级,偶尔进大剧院接受一下艺术的熏陶,看完人模狗样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我甚至还可以做成文章成为娱乐版面的头条。艺术家或者艺人到了S城大部份都这个德性,沦为教条与本本主义者或者行政干部,一味地享受生活。我算个例外,我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堕落,我二十八岁了,骨头发硬,再加上长时间不练功,一身柔韧的弹跳功夫基本上作废,我拥有娜娜是个巧合,我并不想像寄生虫一样附在娜娜身上的。娜娜能在S城红起来,这也是我们同居以后的事情。这就好比我偶尔地逛了一次地摊淘到了宝,得到了意外的收获。我不是娜娜的第一个男人,这大大地减轻了我心理负担,娜娜这样的女孩子,做老婆还差一点。就刀来说,不锈刚的虽然昂贵漂亮,拿在手里立马有上了档次的感觉,但基本是定形了,可塑性小,而且这类刀的寿命相对于生铁做的刀要短很多。我老家在农村,我们家那把菜刀就是生铁做的,刀形并不秀美,但相当好使。据我母亲说用了二十几年,连磨刀石也只是普通的石块,可以想象质朴到了什么要的程度。我母亲曾叹息这类刀似乎很少了,因而她总也舍不得更换。我想,这两类不同质的刀,就好像两类女人,或者说两种不同质地的婚姻。我想储存一把生铁刀,但我无法抛却钢刀的精致及切割起来带给我穿梭与飘浮的快感。
到现在为止你们对娜娜印象肯定不太清晰,其实我已基本交待了娜娜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她心肠不坏,性格直爽,单纯,不喜欢隐藏心事,有时歇斯底里,也只有她这样的女孩子才可能把刀刃对准我。娜娜也是大多数中的一份子。但你绝对想不到,两个大多数当中的人合在一起能干出一件绝对罕见的小概率事情来,在这个人人想有所作为的浮躁的S城里,我和娜娜轻易地创造了奇迹,生活奇迹。有爱,就有伤害。就像有了刀耕火种,就有了人类的发展。刀,是生活的刃,有的毁在刃上,也有的因为刃而如鱼得水。我与娜娜曾协商过一次生活改良,没达到预期的目标。我很久不握刀了,但我习惯于让手保持握刀的姿势,我的手时常握成空心拳,我的耳朵会听到刀切萝卜的水汪汪的脆响。我记不清背着娜娜跟多少女人睡过觉了,这计算起来很难,比如用刀,我只能说出用刀的整体感觉。那个叫张曼的女孩子是在酒巴遇上的,我只记住了她的名字,因为她惟一让我有第二次、第三次的欲望。一把刀子,我觉得好使,就会快乐地添枝加叶画蛇添足把一块东西反复的切割,不需要任何理由。刀子在我手里,我是主人,我爱怎么来就怎么来。
我把张曼带到了我跟娜娜的窝。娜娜那天晚上去了离S城一百多公里的城市演出。张曼长得很纯情,张曼的纯情是一个虚幻的表面,她居然像个老手。她对我好像对着一把陌生的刀,打量、掂量、浅浅地试、美美地笑,居然熟练而飞快地使用起来,仿佛她老早就是刀的主人。刀撞击刀俎的声音像参加国际大赛的钢琴选手把肖邦的曲子玩弄得天衣无缝,连行家也听不出半点破绽。有苹果吗?做完后张曼问。冰箱里有,刀在厨房里。我他妈成了一瘫烂泥,只想痛快地睡一觉。呀,你家刀真多啊!厨房传来张曼挑选刀子的声音。张曼挑了那把柳叶状的水果刀,坐在床边削苹果。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一句:这刀真快,准能一下就把你的乖乖切下来。张曼说“乖乖”时我听出她是四川人,我睁开眼看了一下她,她正用刀子挑着一块苹果朝那张好看的鲫鱼嘴里送。我说随便推一下你的手,柳叶刀准能刺破你的喉咙,像条鱼一样容易。张曼愣了一下,脆生生地咀嚼,听得出果浆在她的嘴里乱溢。她把刀尖朝我,苹果象靶子一样被刺中。小心哦!张曼眯着凤眼半关心半威胁的口吻。我张了开嘴又重新闭上,娜娜总是用牙签戳着苹果块喂我,竹子做的牙签干净,也比较人情味,我现在感觉那刀刺破了我的舌头和嘴唇,在我的牙缝里狠命往下切割,我暗暗地骂了一句:刀尖上调情,真他妈不是滋味。
    娜娜?张曼似乎是无意识的鼻孔里哼哼。桌面玻璃底下压着我和娜娜的合影,我从她的鲫鱼嘴形里判断出是那两个音节。怎么了?我的声音竖着耳朵,我的手迅速握成空心拳头。张曼“啦啦啦”若无其事地哼歌,反过来问我你说什么?她的嘴里发出牙齿与玻璃磨擦的声音,我说你咬什么,张曼说我咬苹果籽。我缓缓松开握刀形状的拳头说,你可以走了,我会跟你联系。
    莫名其妙地养成了握空心拳的习惯,好像那只手根本不是我的,尤其是一紧张手就感觉刀柄在手心发热。张曼的水果尖刀总在我嘴边晃来晃去,我的每一个牙缝都有刀刃的拉扯,发出磨擦的尖利刺耳的声音,我用舌头将牙齿挨个挨个的检查,我检查我的牙齿的时候娜娜回来了,我朝她裂嘴笑我觉得我牙齿噼哩啪啦往下掉。她似乎有点憔悴,我想亲她一下却伸手摸我的牙齿。我和娜娜的拥抱总隔着点什么,像刀尖抵触着。实际上娜娜剁我手指的那把刀可能一直横在我们中间。我即看不起娜娜又不得不佩服娜娜,我想离开娜娜但又依恋娜娜。我想紧恋娜娜却又靠不近她。他妈的是一把刀,我喜欢把玩,却提防割伤自己。我这个离开歌舞团的老男人又能在S城干什么。我把S城玩遍了,玩烂了,玩腻了,包括女人。我发现了S城处女纯洁肌肤里面的狗屎一样的肮脏,我承认这一点了,就像美丽的爱情外表下心照不宣的交易。遍地的女人,像春天的柳絮一样飘到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然后糜烂。没事我就躲在家里玩刀,刀是洁净的。现在我该讲我和娜娜两个大多数当中的人合在一起所干的那件绝对罕见的小概率事件了。
    我们去买刀吧,“香港十三太”牌的刀很好,特别适合于女人的手型。娜娜说这话的时候坐在我的膝头。我用额头在娜娜的胸间蹦弹簧,一下接一下,说家里刀子很多,干嘛去浪费钱呢。娜娜说都不好使,它们习惯于你的手法。娜娜要为老公做饭啦?我很惊喜。我们在万佳超级市场长长的刀柜前寻找“十三太”。尽管我们有了明确的目标,但还是不断地被别的款式的刀所吸引。这把蛮适合我同学张曼用。娜娜拿起一把样板刀,在我眼前晃了两下,商场的白炽灯下刀的光芒惨白,我好像是站在刀上的,随着刀片地动山摇。我故意把注意力集中在刀上,接过娜娜手中的刀,正儿八经地做了几个切割的动作。晚餐是娜娜做的。尽管娜娜用的是“十三太”名牌刀,她仍是把肉片切得很厚。我笑着亲了亲娜娜说,可见功夫是在刀外的,还是你老公我来吧。娜娜说不,我找找感觉,我就不信我切不好。娜娜把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好像那些字句是嘣儿脆的碗豆,她的每一颗牙齿都在使劲。那真是一把好刀,超簿,像蝴蝶的翅膀一样飘然,刀刃的线条很美,有女人小腿的弧度。我手痒,像看到美女的修腿,很想痛快地摸一把。我有点饥渴地忍着。天也憋着,要落雨,雨落不下来,钝刀子割肉一样,让人浑身不爽。
    这个夜总会有一种紧贴恋人的胸间闻到的体香,我的身体立刻膨胀了。在晦暗的灯光里闪现的全是女人,她们像深海里冒出的鱼儿,在暖昧的色彩里缓缓游移。她们穿着黑色的晚礼服,衣服的胸前制作出两个悚目惊心的圆洞裸露两座白色小山头。她们的鲫鱼嘴里轻含着什么,笑得含糊。牙齿刚刀一样的泛白,面颊有刀刃的弧线。我在小包间里叉开双腿,坐在我腿上的女人的屁股很硬,骨头触得我肌肉酸疼。我说换个姿势吧,我坐你腿上。女人一反身将我压在沙发上,她一伸腿玻璃茶几在大理石地面发出的怪声让我全身发冷,我膨胀了的欲望立刻像屁一样排泄了。女人发出刀哧溜划过玻璃的尖笑,没头没脑地蹭我。我忽然感到她满脸坚硬的胡子刀子一样的扎人。她轻柔地剥解我的衣服,吸吮我的前胸,我看到我的胸象两个汽球一样被她吹胀了,我几乎是顺从地让她褪去了裤子,我像条鱼一样的开始扭动,我的下身平坦了,好像产生了一个洞穴,它张着饥渴的嘴,准备吐下张曼用尖刀挑着的苹果块。那个女人,哦不,那是个男人,他赤裸的身体无比雄壮,他像砍柴人一样举起阳具,饿狼一样的刺向我,那阳具像把刀子深深的扎进我的身体,烙铁一样在洞穴灼烧,我发出了处女一样的痛苦嘶喊:痛!
    我的身体很空,有数千把刀在我感觉空洞的地方狂乱地剁。我像鱼翘起上半身,灯光劈开梦中的黑暗,我赤裸的下半身一滩黑血冒着热气。一束亮光晃过我的眼睛,娜娜一手握着“香港十三太”,我的半截命根子在她手里攥着,鲜血顺着她的手腕到肘子拐弯的地方滴落在地板上。片刻间我是死的!我的魂魄看到娜娜提着我的脑袋。娜娜的嘴唇吸了血一样腥红。她飘出房间,我听到抽水马桶的轰鸣声。娜娜重新飘进来时张开腥红的鲫鱼嘴,用咬着钢板一样的坚硬的声音说,这种肮脏东西只配与大便混在一起!
    这肮脏东西只配与大便混在一起。这肮脏东西只配与大便混在一起。这肮脏东西只配与大便混在一起。我的阳具与S城二百多万人口的排泄物混在一起了,它在下水道里间接的跟S城所有的女人发生了关系。我与娜娜的事情在S城市报的新闻版占了一个重要的位置,S城的男人暗地里捂紧了下半身,我成为反面教材被女人钢刀一样的嘴翻来覆去的剁,她们像闲置的刀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仿佛普天下的罪恶根源都聚集于我的阳具,断了一根就绝了所有。我多了一本存折,密码是娜娜的生日,100,000元,像刀将我的阳具切成这一串肉片一样的数字,风干在纸页上。娜娜走了,听说是去了上海音乐学院深造。我带着刀离开了S城,躲在东北的一个小角落,下体的欲望遇到截流的堤坝来回地旋转,最终往脑海里堆积,我用刀拼命往木地板上、水泥墙壁、门里,床头、柜子刻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文字。
    发现屠杀与肢解的快慰,由一条鲫鱼开始。
    一条小鲫鱼,它游戈的姿态就像舞台上的娜娜,从头到脚水纹一样柔韧,像刀一样劈开水的包围。它在刀俎上不断地蹶起屁股引诱我,张着性感的小嘴。我拿起了“十三太”,一瓣一瓣地活剥它的鳞甲,它在我手心微微颤抖,像我刚吻娜娜时娜娜身体的淡淡反应。我剥鳞的过程是细致而缓慢的,鱼赤裸了,惹人怜爱的小嘴一张一翕。“十三太”熠熠闪光,因为杀戮而兴奋的光彩直晃我的眼睛。锋利的刀刃对准小鲫鱼雪白的肚皮刀,轻轻而又坚定的探入,雪白的肚皮裂开,小鲫鱼嘴张成O字定型,我听到娜娜快慰的声音,我掏净它的内脏,在它的背面肌肉深划一刀,小鲫鱼在我的手底下抽搐、痉挛,脑袋和尾巴都翘了起来,获得高潮的娜娜支起上身紧紧地抱着我。
    (2002/1/23)

Turn  on

 

结婚请柬鲜红刺眼,香味浓得呛鼻,但是程晓红用她的那双灵巧小手制作得非常精美,上面写着“请丁燕小姐携先生张旭亲临”。程晓红玩了一个文字游戏,把先生放在张旭的前面,先生的意思便暖昧了。深圳这地方,女人称丈夫为先生,也可以称大街上所有男士为先生,过去的学生称老师为先生,现在也可以尊称德高望重的女士为先生。先生是多义的,先生是含糊的,先生是暖昧的。程晓红的意思是张旭先生是丁燕的先生。张旭装出天真的样子解释,像回答一加一等于二。我笑。就目前我与张旭的状态看,先生张旭,的确是指丁燕的先生张旭,但我读到了先生张旭里隐藏的的信息。程晓红是聪明的,先生张旭适合我与张旭任何一种关系与状态,就像我与一个男人勾肩搭背的照了张相,你说不清楚我们确切的关系,但是和一个男人拍婚纱照就不同了。因此先生张旭,也可理解为张旭先生。

食指与拇指压下煤气开关,朝turn on方向拧转,“神州”牌煤气灶孔里腾地冒出一团烈焰,疯狂地扑过来,我像一杯水,被口渴之人一饮而尽,一股糊味堵住我的鼻孔,我闻到自己肉体焚烧的焦香。张旭教我turn on的时候闭上眼睛,深夜梦魇般的幻觉来得更真。恐惧吸干心血,痛苦把心揪成麻绳,崩溃了却还吊着一丝希望,在这样的罅隙里,我几乎是挣扎着把手伸向Turn on,闭着眼睛,更清楚地看到扑向我的一团火焰,我因而知道,我活着。我活着之时,就得承受煤气灶的捉弄,面对它的摆布忍气吞声。它吐着温柔的蓝焰,向我微笑,我知道这里面潜伏着巨大的阴谋,它算计着更为妥当的时间,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爆炸!像一个男人,一边与你调侃着,一边却思考怎么痛快地做你;一边做你,一边却想着另一具美艳的躯体,一切都像这摇摆不定的火焰。我无法预知煤气爆炸的时间。我永远是弦上的箭,等待射出,等待爆炸。可是我不愿等待张旭对我说“越来越没劲!”让这五颗子弹弹冷嗖嗖地将我击毙。

我瘦得像条饥饿的狗,肋骨顶着皮囊,立刻让人想到悬挂的狗排,胸部以下,肋骨呈八字形,搭成伞一样的阴蓬,胃部凹陷,前背贴着后背,像炒锅。我抽烟。我抽烟时那面炒锅一鼓一瘪,就像蛤蟆的腮,蛤蟆张着两只乳房样的眼睛,漠然的思考什么。

叉开双腿上床把自己摆开,我像片白纸。跟得上时代的,都与电脑纠缠上了,没有谁会在一张纸上来涂写。我抚摸着这张白纸,光滑的,没有皱折,空白的,没有语言,与那闪烁光标的电脑屏幕一样,只不过纸上没有光标,没有指定的下笔路径,不是程序设计,也不是机械操作,而是一触摸,内里就奔涌热血的有生命的纸。

相对于纸,写者是自由的;相对于写者,纸是自由的。

当然,我不是《裸体的玛哈》或者《入睡的维纳斯》。

张旭说。

我是顶着黑衣服的骷髅,我晃动在空空的衣服里。手褪出袖子,我在衣服里转身,从前面转后面。我总玩这样的游戏,忽然间披头散发,面孔朝后。张旭曾恐惧地叫,你怎么像鬼!我说张旭你错了,你应该说,你怎么像人?!

张旭是个美术老师,留着我喜欢的长发,但真正让我迷醉的是他的鬓角,充满英国贵族式的矜持与原始的奔放。柔软的发丝微微卷曲,紧贴皮面生长,到与耳朵平齐的地方自然结束。这种宽条型的鬓角很是罕见,他整个鬓角的韵味,在收尾的地方表现得登峰造极,有几分恣意,几分狂妄,几分内敛,像大师的妙笔杰作,隐含着全部的个性、涵养与智识。

我承认我曾经意淫。这个沉默的性感的鬓角,超出网络挑逗与电话语言引诱的力量,轻易地打开我欲望的闸门,我想像那侧脸擦过的快慰,像羽毛拂过身体的隐蔽处。他的眼神扑过来,就像列宾的《作曲家穆索尔斯基》一样,茫然而冷酷,深刻且意味深长,尖利如猫的爪子,准确无误地攫住了我这只偷窥的耗子。

为了不标新立异,我们混进恋爱的大多数,没多久就同居了。在新婚夜才赤裸相拥,那委实矫情与刻意。我们成熟的肉体很赞同并且享受我们的决定。我们兴致勃勃地手挽着手,吃遍了东西南北风味,我们在餐桌上饶有兴致地谈童年及一切往事,谈希望与所有未来,眼神在冒着热气的桌面相撞,飘散。我们的右手夹菜,往嘴里扒饭,左手在桌面相握,或在桌底下搭上对方的大腿,我们需要这种粘合,这种抵触,像兑冲一杯蜂蜜。当终于有一天对着五花八门的菜谱,一个菜也不想叫,一个菜也点不出来的时候,张旭说,小小燕,我们自己做饭吧!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兴奋地跳起来抱着张旭喊,亲爱的,我要为你下厨!

我要为张旭下厨,呼喊是真挚的,不必置疑。我愿意在锅里调制爱情端到桌上享用,就像从卧室做到客厅,拓宽做爱范围,每一种方式都是爱情足迹的延伸。

那是蓝花格子的围裙,绣着精致的花边。像孩子的肚兜,一根绳子系在腰上,一根绳子绑在脖子上,于是我被捆绑成厨娘。帮我系上围裙时,张旭得意地说,亲爱的,围着厨裙的你,别有一番风味呢,你天生是我的妻子。张旭灌得我晕头转向,我幸福得一塌糊涂。

turn on,右turn off,看着煤气开关我傻眼了。我压根儿没想过还有这么一个环节。

你帮我开煤气,我怕!我不敢伸手。傻丫头,你看,turn on。张旭啪地一下拧转,他的动作甚至有几分潇洒,蓝色的火苗腾地串起,扭动。我放上炒锅,把厨房兵器弄得乒乓作响,大干四化一样热火朝天。

吃饭的时候,我们依然大腿抵着大腿。

张旭,来帮我开煤气!来了来了,我的小傻瓜。

以后每回作饭,都由张旭turn on,我们配合得像公的和母的。

做饭前为你打开煤气,就像做爱替你剥除衣裳。张旭嬉皮笑脸。

日子过得很快。快乐不知时日长。我们被俗语击中。

忽然一天,张旭终于烦了。你怎么还不会?turn on!食指和拇指拧着按下迅速往左旋扭!他手里拧着摇控器,眼睛追逐电视节目大声地喊。我怕,我一直都害怕的呀!连煤气都怕,你怎么当人老婆?你想不想当我老婆嘛!我当然想,这跟煤气有什么关系?老婆要做饭,做饭要turn on,就像睡觉要做爱,做爱要脱衣服!可是你说过,“做饭前为你打开煤气,就像做爱替你剥除衣裳。”我以为找到了有力的盾牌,欲暗自得意,却猛然震愕了,我突然发现一个事实:张旭很久没替我脱衣服了!既便是我自己脱光了,他也才缓慢地兴奋起来。

我颓丧。哑口无言。

turn on。闭上眼睛,全身肌肉立刻紧张了。用食指与拇指压下煤气开关,往左迅速地旋扭,嘭——一猛烈的大火扑向我,咝咝咝疯狂地燃烧,我恐惧地睁开眼,蓝火苗儿微笑着舞蹈。

或许,它原本是天使,是我把它假想成了魔鬼。

闭着眼睛turn on。幻像来得更真实可怕。

我只能闭着眼睛。

咀嚼。每一颗饭都经过了牙齿地咀嚼,舌头的品尝,每一颗牙齿都参加了对于饭粒的碾磨,我们像科研工作者,严肃细致负责,绝不苟且完事。

端坐着身子,左手端着饭碗,右手握着筷子,夹菜扒饭,决不拖泥带水,像一个舞蹈者。腿在腿的位置,没有偏离,手在各自的岗位尽职,惟有两人咀嚼的声音交融,像活塞在湿润的管道里抽动,传递着默契与融洽,在碾碎那欲望的硬块,以饱饥渴的腹。可是咀嚼是干燥的,枯燥的单调的,压抑的沉重的,甚至还是尴尬的,涩涩地,涩涩地响。这种湿润的声音唤起某种温馨的联想,我的心里涌起冷冷的恐惧。

我在一家小报做着所谓的编辑,修改“的地得”和标点符号,必要时整块挪动。我慢慢地习惯被它们强奸,无力反抗,并开始麻木地享受。turn on,指引我前进与生活。我们的办公室很大,齐胸高的玻璃屏障,围成一个大圆,形同猪圈,里面切割成六块,根据品种的不同,再做了详细的划分。比如主任的桌子是我们的两倍,独占一条电话线,独享气派的办公桌,就像良种猪独享食槽,特派的奖金就是那额外的饲料,把他撑得大腹便便。余下的五个人算是同一类别,一切共享,拥有虚假的的私人空间。抬起头,不是宋吉掏鼻孔,就是刘琴照镜子,阿涌一个喷嚏,就使我水杯震动,稿纸哗啦哗啦往桌底下滑溜。电话一响,五个分机一起轰鸣,像防空警报,好几次我拽着贵重物品就想往防空洞里钻,陡地站立,再颓然坐下,糊涂与清醒同时产生。日本佬夹尾回巢,太平盛世哪有狗叫。是电话是电话,我咬英语单词般狠狠发音。 

刘琴揽下了接电话的活儿。刘琴刚进报社时,她老爸就邀了报社领导和编辑部同仁狠啜了一顿,刘琴就成了编辑部的宠物。刘琴芳龄二十三,这也是电话轰鸣的原因。刘琴对每一件事情都兴致盎然,像个初生的婴儿对待世间万物。而我觉得每一件事情都索然寡味,像一个残疾人独自承受着不幸。我有病。我肯定有病。我有病就是不健康,不健康就是病。我甚至把电话的突然响起误作煤气的爆炸。每回电话响,我的心脏就经受一次冲击,甚至于身体最隐蔽的地方也受到侵扰,像毫无戒备的小蜗牛,猛然收回散漫的触角,肌肉发紧。

爱情怎么把你滋润成这样了?节制点,细水长流啊!宋吉阴阳怪气。我说你们这帮混蛋,眼红是吧。咋不眼红呢,张旭艳福不浅,你要是结了婚,肯定有部份读者魂断小梅沙。你们猪,损人不利己。电话又响,我腾地站起来。嘻,咋啦,蚂蚁咬屁股啦?刘琴笑眯眯地,像她胸前那个大大的hellokitty头像。喂你好?哦,请稍等。丁燕,找你的。我拿起桌上的分机,刘琴的分机还在手上,她要听。无所谓,我反正没有秘密情人。我几乎没什么隐私,除了肉体。刘琴挂了,刘琴还是挺懂事的。电话滋滋地响,像煤灶燃烧,空锅烧红了。啊程晓红呀,怎么回事?王东他?不会吧?那下班在名典咖啡屋碰面。

今天不必turn on,心里那群关在笼子里的鸽子扑腾扑腾飞向蓝天,忽然间全身肌肉都松驰了,不自觉地哼起了歌: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直到感觉你的发梢……丁燕要玩红杏出墙了,看她那甜蜜的样子!宋吉,你好歹也当了四个月的爹了,我看你跟你儿子角色调换一下差不多。阿涌刘琴哈哈笑,好新闻,明天见报,头版头条。

我给张旭拨电话。我在图书馆。他回答。我原本只是告诉他,今晚不回家turn on,听他一说,忽然间就很生气了。你为什么不弄点菜回家?我在图书馆查资料啊。你怎么查不完的资料嘛!我开始觉得自己没道理,火却越发越大。你怎么了?我很正常!不是生理周期吧?我说了我很正常。发出不turn on的信息,几乎是做爱的另一种暗示。不turn on的那天,张旭肯定会剥我的衣服。如果你有事我去买,我现在就去买菜!张旭妥协。你自己吃吧!我生硬地说,粗鲁地挂断电话。我重新烦躁了。每一次打乱正常进行的turn on,我就感到生物钟紊乱,就像捱了一个通宵,困到极点却不能入睡,脑海里是白天,不断地行走着人,晃动的事物,说话的嘴唇,裂笑的牙齿。我故意制造了因为张旭不买菜,所以我不回家turn on的假象,我企图在这里面找点什么?或者我在不由自主地向张旭暗示什么吗?是我的潜意识里渴望跟张旭稍为频繁地做爱吗?我明明要跟程晓红吃饭,程晓红要跟我谈她的感情问题。

王东是我介绍给程晓红的。王东是个警察,大约是那身警服太约束的缘故,王东趿着拖鞋,穿着沙滩短裤短袖T恤,懒懒地来到我的生日晚会现场。弹簧那东西,压得越紧,就弹得越远,就像求形体释放的王东,那股懒散劲儿,就像曾被人捆帮了几个世纪。好在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宴会,在场的女孩子光彩照人,王东才有点局促。程晓红特意逛街弄了一套白衣裙,绝对的可人。其实这里有一个蓄意的阴谋,我就是想撮合程晓红和王东。那时程晓红刚与男友分手,异常空虚,医治失恋的良药就是迅速地投入再恋,这点我与程晓红达成共识。王东这身穿着,谁都想这事儿准崩。没想到后来两个人居然搞起地下工作,现在革命快要成功,曙光就在眼前,又不知程晓红遇上啥事儿了。

名典咖啡屋有点冷色调。程晓红向我招手,五个手指头在空中弹钢琴。服务员倒上一杯柠檬水。丁燕,你越来越瘦了呀!张旭都在搞什么鬼嘛。我一坐下程晓红就嚷嚷。我准备抽烟。程晓红一把抢过火机。不让你点!你看你瘦得鬼一样,那手,鸡爪子似的。你认为胖就像人了吗?我嗅了嗅烟,用枯枝样的指头轻轻地抚摸,烟瘾在嘴唇上漫延,渐渐渗透到嗓子里,弥漫到胸腔,在心跳动地方,凝止。于是我满脑子抽烟的欲望,满屋是烟香。程晓红坚决不许。我看着手中的烟,一具细长的白色躯体,它等待燃烧,等待我的嘴唇,将它吞吞吐吐地消灭。就差一个环节:turn on。但打火机在程晓红的手中握着。我压抑着不抽。玩弄着它。玩弄着我的欲望。我手中似乎握着屠刀,切割欲望的屠刀。难受着,几乎也是快感地享受着,这种近距离地不能拥有。当然,我可以不顾一切地去夺回程晓红手中的打火机,或者找服务员索要一个,也可以让服务员替我turn on,只为过一把烟瘾。

程晓红又抢过我手中的烟,替自己点上,几乎是挑衅地抽吸。我终于挠心地痒。靠,程晓红,你存心要折磨死我吧,你不让我抽,好心你就别在我面前抽!你这是把人绑了手脚,却逼她看顶级片,连手淫的权力都剥夺了!丁燕,我看你成天想法怪异,大抵是这烟董出来的,你真的不能再抽了,你像个大麻鬼。我不行了,我得上洗手间。我掐着脖子离开。我在洗手间洗把冷水脸。抬起头,镜子里一个秃子,脸刀削过一样尖细,脖子比鸭颈还长,黑衣服像挂在软塌塌的衣架上,两个黑洞般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心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我想尖叫,就像turn on时眼前出现了一团火。可是镜子霎时清晰了,一切是我抬头产生晕眩所致。

你的铁板烧来了,好香。铁板烧咝咝地烧,不断地溅冒滚烫的水珠,我扯起小餐巾挡着。程晓红喝着柠檬水,翻着眼睛看我。这是个漂亮姑娘,我喜欢,因而我迁就她。我们很久没一起吃饭了吧。我说。你陪张旭,我陪王东,重心发生了转移,有什么办法呢?程晓红似乎很怀念我们一起泡巴蹦迪的日子。一个人产生怀念,想必是对当前生活有所腻倦。程晓红你怎么样,王东怎么样?你们怎么样?我其实完全可以综合性地问你们怎么样,但我总认为程晓红、王东、他们俩,是三个独立的个体,有不同的本质特性,我不想笼统地问。我们要结婚了。程晓红一句话回答我三个问题。祝贺啊,怎么没有新嫁娘的兴奋?我不想结,我不知道结不结。你不知道啊?我更不知道呢!我的意思是说程晓红拿不定主意,一个旁观者更不知道了。昨天我们还吵架,他动手打人,打完又道歉。程晓红噘着嘴。你怕煤气灶吗?我突兀地问。这跟结婚什么关系。程晓红莫名其妙。有关系啊,你不下厨么?我不会做饭啊,一直都是王东做,我洗碗。啊?!煤气灶跟结婚还是有关系,只不过跟你程晓红没关系啊!丁燕你又胡乱怪想了,这是个问题么?程晓红又揪我的辫子。我不再说话,因为这是个严重的问题。我吃着黄鳝铁板烧,给自己出了一个命题作文:《假如张旭爱做饭》。然后往下想,假如张旭爱做饭,丁燕爱张旭;假如张旭会做饭,丁燕疼张旭;假如张旭爱做饭,丁燕与张旭幸福快乐。

说好去蹦迪,往日的激情似乎都让男人折腾完了。那时候一个晚上可以泡二三个巴,然后再去蹦迪。像根据地、本色、简约、0755这些酒巴,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在酒巴里我们故意用眼神勾引带着女孩子的男人,搞得男人心不在焉,女孩子翻脸离去,我们就碰杯哈哈大笑。酒巴洋酒瓶上挂着我们的名字,我们不定期地去喝,我们把酒量练得很大,半醉着开车,跟交警调笑。在我们的词典里没有turn on这个词,我们不受任何约束。我们嘲弄过把自己绑在男人身上,或把男人系在自己裤腰上的人。现在呢?男人把绳索套进了我们的脖子。

说好去蹦迪,往日的激情似乎都让男人折腾完了。程晓红想去不想去的,说王东在家等她,我也忽然惦念着张旭,有些懊悔电话里的粗鲁。我想拥抱张旭,如果我今天伤害了他,我愿意用turn on来惩罚自己。于是吃完饭,我和程晓红就撤了,回到各自的男人身边。

张旭,对不起,我脾气很坏。我想进门就扑到张旭怀里对他说这番话。我体内升起热恋的温度,假寐的感觉重新苏醒。我想张旭会揪着我的鼻子,疼爱地骂一句小傻瓜。我陶醉在自己设计的场景里。遗憾的是,门铃响,没人来开。电视机前的张旭陶醉在甲A赛事里,口哨与呐喊的声音很大,所有的场景立即打乱。我按门铃你怎么不开门?我气咻咻地延续了电话里的脾气,我对自己感到吃惊,可是我就这么说了。丁燕我真的没听到,你看,这么闹呢。张旭站起来,牵着我的手,走进厨房。我都准备好了,我要是会炒,你现在就可以坐着吃饭了。张旭毕竟在努力,可怜的,他还饿着肚子。我心酸了一下。张旭,我说,张旭,本来和程晓红去蹦迪,忽然就想你了。我眼泪流下来,张旭就把我抱紧了,替我抹去眼泪,取下把炒锅放上煤气灶,说,来,哥哥帮你turn on。不!我来!我勇敢地对张旭说。就像我喊着要为张旭下厨,义无反顾的样子。那晚上我还是要帮你turn on,我们要turn on。张旭凑近我的脸。turn on,这个令我极度恐惧的动作,被张旭制造成一个温馨的词:做爱。我看着张旭右侧的鬓角,有羽毛轻颤拂过我身体的隐蔽处。

我的手伸向turn on

我微笑着操作了turn on

我与张旭像荷叶里的两滴水珠,滚动了几圈,又融合了,享受并反射太阳的光芒,与太阳也融为一体。我时常看到我与张旭在那面炒锅里,我用铲子捣腾,搅拌、闷蒸、爆炒。事实上我把握不住咸淡,掌握不好火候,或者有的煮烂了,有的还夹生,我习惯在所有的东西里都添上辣椒作调料,于是掩盖了菜肴的本质与真味。虽然我的心愿是弄好些,可口些,让张旭发自肺腑的赞叹与喜爱。对于我的烹饪技术,他一直像时下的小说评论家一样,含含糊糊故作条理,轻轻棒打不忘鼓励,然后把期望与信任的大帽往下我头上一扣,我便戴上了紧箍咒。念咒语的是哪路神仙?是爱情。爱情咒语令我头痛,头痛我还不能甩膀子罢工,我还得积极表现,与人为善,像孙候子那样发誓,从咒语里获取幸福。

程晓红与王东结婚,使所有人大跌眼镜。就好像一盘菜,本来只是品一品,尝尝新鲜,却忽然间一扫而光了。谁能断定,到底是吃的人饥饿了,还是菜的味道实在鲜美?王东三十一岁,家里的独苗,早该结婚了,父母时常催逼,差点没把王东逼得从二楼跳下去。程晓红呢?美丽的晓红在本市开过个人钢琴演奏会,算个搞艺术的,搞艺术的跟捉贼的警察结婚,像不像木瓜炖鱼翅?木瓜用鲜红的瓤铺成温馨的家,盛装柔软纤细白嫩的鱼翅,散发的木瓜香味混揉进鱼翅味里,完成两种物体的交融,只是木瓜始终是木瓜,鱼翅究竟是鱼翅,木瓜不与鱼翅搭配,就上不了宴席的桌面。王东即便不张扬他的成就感,他也掩饰不了喜悦与骄傲。王东打人,我想那只是艺术与现实的冲突,是木瓜与鱼翅两种不能真正相融的物质特性之间存在的必然矛盾。王东是爱程晓红的,为什么?他为程晓红下厨啊!就像我爱张旭,忍受那幻觉的折磨一样。不要问程晓红爱王东么,张旭爱我么,因为,程晓红和张旭不懂做饭!

请柬的浓香使我与张旭产生片刻的昏眩。搞清楚先生张旭就是丁燕的先生张旭后,我与张旭开始情侣装设计。我们有时候需要别人来下定义,我们很想知道我们是别人眼中的什么。程晓红的婚礼安排在五四青年节,在小梅沙度假村举行,夜晚入住小梅沙大酒店,请了牧师与唱诗班,仿照西方婚礼仪式进行,有些别出心裁。小梅沙在海滩上,因此除晚礼服外,我们还得准备游泳衣和休闲便装,当然宴会上的礼服是主要的,因为我作为程晓红的死党,要和先生张旭上台致辞。脱下职业装,套上晚礼服,我要在程晓红的婚礼上风光一把,确切地说,我需要张旭替我争一回面子,我知道台下肯定有一双目光,那目光与我有过短暂地交媾,后来弃我而去,在美国混了两年,重新回了程晓红的艺术学校。我喜欢跟老师搞对象,我没法解释这种嗜好。

浅绿色的无袖旗袍我爱不释手,白色低领晚装我不愿舍弃,左挑右挑,前照后照,我终于绝望了,没有一件衣服适合我,或者说我不适合任何一件衣服,既便是加小码的衣服套在身上,也像树干挑刺着一样晃荡。面对一桌盛宴,饥饿得无力拿起筷子,这滋味真不是滋味。镜子里的张旭坐着不动,开始还说这件可以,那件不行,这会儿一个字也不说,屁股粘在凳子上,像与我较劲。最后一丁点兴致像炒锅里的香味,被抽油烟机抽得一干二净,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火,我憋着,只觉得委屈和难受。我本来是个衣服架子,随便套什么衣服,都能穿得生动起来,有许多简直是度身定做的,腰很掐摆很媚,肩不宽不窄,袖子不长不短,可现在,我这具骷髅躯体,都被什么东西吸干了水份?

走,不买了!我狠狠地瞪张旭一眼,他望着门外行色匆匆的脚步,我只看到右侧的鬓角。不再挑挑?张旭敷衍。他其实早烦了。还能穿什么,树棍撑着也比挂我身上强。丁燕,原来哪件衣服你不能穿啊,你怎么瘦成这样?你才发现我瘦了?张旭先生,都是你搞的!啊?这你也怪我?太不讲道理了!我们走着吵着,声音不大,也很平静,像聊天,蹦一句,沉默一阵,沉默一阵,又蹦出更尖刻的一句。到家时,我们彼此都使用了最恶毒的话,攻击了对方最软弱的部位,我们发现原来我们这么丑陋地活着,这么卑鄙地相处,我们彼此毫不留情,似乎从不曾爱恋。一切就好像象征性地出席了一次很有排场的盛宴,浅尝了各式佳肴,我们并没吃饱,所有的宴席只是排场,在酒和空话大话套话的喧嚣中,我们根本不能填饱肚子,一切结束,才发现我们仍是饥饿。

我们开始上岗上线,事情就闹大了。原本只是咸淡问题的一道菜,被我们在锅里炒得焦糊糊的一团,于是我们谁也不伸筷子,让问题像这团黑糊糊的菜去自己反省。

参不参加程晓红的婚礼,吵架后我就开始考虑。现在这样的精神面貌,与喜庆的氛围不相融洽,喜欢庆氛围也会让我感觉压抑。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程晓红约出来,她为结婚的琐事忙得不亦乐乎。程晓红,你把我的祝辞环节取消,我现在就祝你们白头到老,永不厌倦。我对程晓红说。你怎么啦?那多没劲啊,先生张旭呢?程晓红憔悴了一点,但仍是兴致勃勃地准备度过人生的这个重要环节。甭提,跟张旭先生崩了!崩了?!你崩他?他崩你?他敢!程晓红握起小拳头。晓红,谁也没崩谁,但都被谁崩了!我苦笑,摇晃着轻飘飘的头颅,那谁是谁呢?我想不清楚,就像我搞不清楚张旭到底是先生张旭还是张旭先生。比如说吧,同样的原料,为什么有的人就能烹出美味,有的人只能和成一堆稀泥,和成稀泥的人,怎么知道哪个环节错了?也许并没错,只不过一个好的厨师有手感、灵感,也有灵性与悟性,并有创新和开拓精神。我习惯性地舞动手指。我想抽烟。丁燕,这不是你,你不是这样的,你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我跟王东崩来崩去,却崩成了夫妻,我现在有点相信,缘是如来佛的掌心,我们这些猴子是跳不出来的。宿命!我简短有力地说了这两个字,而我的心里忽然凄楚不堪,我承认我开始羡慕程晓红这种认命的幸福。我们不可能总吃精致的西餐,铺张的盛宴,家常饭菜才是永恒的主题。那么爱情的美满结局,无疑就是家常饭菜。

眼皮底下伸过来一具白色躯体。给你。程晓红递给我一支烟。我用左手食指与中指夹着,右手握着打火机,拇指搁在按扭上,并不急于点燃,我忽然想在消灭这支烟前好好想一想,第一,我是否可以不turn on;第二,我是否确实来了烟瘾;第三,我抽了这支烟是否得到满足;第四,我不抽这支烟,烟是否失落。

丁燕,你别胡思乱想了,张旭哥是个很好的男人。我扑哧笑了,程晓红,你看对面那人,吃的什么?那东西我筷子都不沾,那人却像狗一样咂吧有声。我拿起餐牌,指着一份名字很雅,颜色制作很漂亮的套餐图对程晓红说,你看这个,色香味俱全似的,挺馋人吧?可我试过,吃起来并不那么回事。程晓红就不说话了,沉沉地低着头,再抬头时眼里就闪着泪花。丁燕,到底为什么要结婚呢?我真的害怕,我和王东都觉得是在让老人安心,让老人高兴,我们结不结好像都无所谓了,可是,好像只有婚姻才能给这段同居生活一个交待!晓红,我常常在厨房努力炒做好菜,可是摆好桌子,拿起筷子,我一点食欲都没有,被厨房的油烟薰饱了。

我按下了打火机按扭,小小火焰细腰摇摆,渐渐地靠近白色烟头,我深吸一口,燃烧的黑圈沿着烟的躯体迅速往上爬行,焚烧成一厘米长的黑灰。我吐出一口烟才发现我忘了回答自己的问题。我总这样,或者人都容易犯这样的错误,一波未平,又卷入另一波当中,越卷越身不由己。我相信程晓红听懂了我的每一句话。可是听懂了又怎么样呢?她仍是迷惘的,我仍是困惑的。我还是一具骷髅顶着一副臭皮囊。

张旭先生,你是否愿意与丁燕小姐同赴程晓红小姐与王东先生的婚礼。

我愿意。

张旭先生,你是否愿意以丁燕先生张旭的身份出席程晓红小姐与王东先生的婚礼。

我愿意。

张旭先生,你发誓,你与丁燕小姐在出席程晓红小姐与王东先生的婚礼中不使她难堪。

我发誓。

张旭先生,你发誓,你与丁燕小姐在出席程晓红小姐与王东先生的婚礼中,会一直像情侣一样关照她,无论她生气、快乐、疾病、健康。

我发誓。

阿门!先生张旭,现在你可以与丁燕一起turn on

2002/3/2

 

 

《钢筋蝴蝶》

 

倘若世界上没有镜子,那么,没有人真正地知道他自己的模样;倘若不是天依,我也不会知道我曾有那么卑琐、狭隘、自私、极端的一面。我需要你与我一起进入回忆,帮助我卸下心头沉重而愧疚的石头,我会像渔船上的鹭鸶,深深地潜入水底,忠实地捕捞记忆之河里的关于我的真实的爱恨、嫉妒、狭隘、自私和无尽的愧疚,并毫无隐藏地奉献给你。

 

上吐下泻的分手结局

                              

我必须从“热狗”事件说起。

那天,左手打着绷带的我从医院出来,买了两条香味诱人的“热狗”填肚,吃完后只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当我回到住处,疼痛猛烈起来,我开始剧烈地呕吐和不能控制地腹泻。我的身体一向很好,从不用存储任何药物,哪怕是速效感冒胶囊之类的家庭必备药品,于是我自信地以健康的肉体与突然袭来的病痛抗衡。呕空了腹中所有的东西,黄色的苦胆水一次又一次地从我的喉咙里涌出,直至呕吐变成痉挛;不断地腹泻,使我像漏气的轮胎,失去精神的支撑,像块软胶一样浑身疲塌。我抬不动脚步,只有长时间地蹲在洗手间里,上吐下泻,手扶着墙壁才不至于晕倒。当我因疼痛而躬曲着腰背,攀沿着墙壁缓缓地移到床边,跌倒在床,就再也无力动弹。

电话就在枕边,我首先想到了何波,我如果给他打电话,不管怎么样,十分钟内他肯定会到。可是我跟他分手不过一周,互相留下那么深刻的伤害,我情愿就这样死去,也不愿打电话求助于他。我也想到了其他朋友,但我不想任何一个人知道,我可怜到生病的时候只有求他(她)的地步,我不想麻烦别人,不想别人知道我的软弱。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其实已经在跟这次病魔较劲,或者说我在毫不绝望地等待一个结果,听任它结束我的生命,听任我战胜它的猖獗。我蜷曲着躯体,不断地寻找可以减缓疼痛的舒适姿势,眼泪始终伴随着疼痛无休止地流淌。在顽劣的疾病面前,生命像秋草一样脆弱地摇摆,那个黑夜被疼痛折腾得格外漫长。

这是我这辈子经历的最痛苦无助的夜,就像我与何波的爱情,我承受了炼狱般的煎熬。当早晨温和的阳光透洒进来,我蜕变般获得重生。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只要闻到“热狗”的香味就难以控制地全身发冷,像吞了一大块油腻的肥肉,立即感到恶心,想呕吐,我把这种反应叫做“热狗”效应。

我花这么一大段文字来讲述我的一次生病,是因为我觉得这能让你更了解我与何波的爱情,明白我的生病与我的爱情之间的微妙关系。我一直认为我与何波的爱情,就像那次食物中毒,我独自承受着,疼痛着,而不能求助于人任何人,我所做的只能是把过去的东西上吐下泻地疯狂清理完毕,闭上眼睛把一切交给漫漫的夜。那次“热狗”事件使我触电,而与带着孩子的何波恋爱分手,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看见带着孩子的男人就莫名涌起就难受、厌恶和长时间挥之不去的怨怒,他凭什么带着与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张扬着他与另一个女人的欢乐结晶,叫我去爱他,爱他和她交媾得出的果实?

我翻箱倒柜地把记忆晾出来,要向你描述我长达两年的情感炼狱,这对我来说,无疑是残酷尖刻的。许多日子以来,我总是蜻蜓点水般掠过那次情感的湖面,当我准备告诉你这一切,我已经决定面对,我需要你与我一起进入回忆,帮助我卸下心头沉重的愧疚的石头,我会像渔船上的鹭鸶,深深地潜入水底,忠实地捕捞记忆之河里的关于我的真实的爱恨、嫉妒、狭隘、自私和无尽的愧疚,并毫无隐藏地奉献给你。      

 

荡着小船儿般的眼睛

 

深圳的冬天通常是阳光明媚的。阳光散漫的笼罩,柔若无骨,像无所事事又贪睡迟起的二奶,无尽的慵懒。太阳底下的人,脸上像涂了黄油般一样亮彩,特区人民的幸福生活充分体现于满溢的脂肪和裤腰带上那一堆累赘的肥肉上,所以保龄球、高尔夫球、网球等一系列与干掉脂肪有关的活动,也像皮下脂肪一下迅猛增长。我是一个单身女孩,各种体育项目都非常拿手,曾获全校体育全能冠军,长得还有几分姿色,难免像宠物一样,获得友好与青睐。

何波电话通知,告诉我今天上场的有某局长某主任时,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腹果大象的蟒蛇笨重蠕动的形像,当然那张肚皮是不会撑破的,像孕妇十月怀胎一样,一旦与肌体血肉相连,自身的功能就想应地增加了,时间一长,并不觉得肚子沉重,偶尔摸摸,还挺有成就感。我扛着网球拍子往体育中心的网球场赶。阳光下我的影子有点消瘦,但很矫健,这都是陪练的结果。我很乐意当陪练,能认识些不大不小的官儿倒在其次,主要是打球管饭局,且不是随便的饭局,弄十斤八斤“过山峰”打火锅是常事。你知道一个人过日子最愁两件事,一是吃饭,二是性事,吃饭可以凑合,性事却没法随便。

何波在成都时就是副处级,调过来后降到正科级,一年后提副处,正处路上“行路难,多岐路”,一副又副了两年,这时何波也才三十三岁。何波没有大肚皮,显然,他也是球翁之意不在练,我与他在这球场上算是各有所图。

我走了十五分钟,到球场的时候,他们已经干得大汗淋漓,只剩条裤衩。我一向不喜欢见面握手行官方礼节,因此当何波说你上我撤,我握着拍子,喊一声“看球!”就“啪”地一声把球发过去了。对方措手不及,腆着肚皮晃着那个谢了顶的脑袋,笑呵呵地说,何波,来者不善啊!何波附和,是啊,刘局长, 这位可是女中豪杰哟!何波说完向我使个眼色,我明白他是让我悠着点,不能让人如此奔波,必须把他喂得恰到好处,喂得雄心勃勃,毕竟只是个陪练,不是征服者。啊呀,刘局长,对不起,很久没打了,力度控制得不好!我故意揉了揉手腕摔了摔膀子,做了几个扩胸动作,证明我肌肉生硬,缺乏锻炼,其实我哪个周不打它三两回。打了一场,刘局长胜了,他揩完汗,一只手搭在肚皮上,享受微风,仿佛得到下手们点头哈腰的阿谀奉承,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我退了,何波上。憋着一身体力无处释放实在不过瘾,不过瘾我就在场边东望西张,那边有两个官儿捏着球拍,隔着球网凑得很近地谈论什么,八成又是机关那点破事。我坐下来感觉无聊。这时场地角落里静悄悄地潜出一个小女孩,手里玩耍着两个黄色网球,像条小狗一样的脚步怯怯。她不说话,浅浅地朝我笑了一下,露出细密的小牙。我觉得她不太快乐,她平常而礼貌的笑容里散漫着不属于一个孩子的安静与忧郁。我记不起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只感觉质地仿佛很好,不会困为穿着搭配的不太谐调,短发的凌乱不堪而让人产生因为贫穷无法打扮的错觉,顶多像个有钱却没妈照管的孩子。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一个母亲更懂得打扮孩子,更喜欢打扮孩子,在另一个意义上来说,没有任何人比一个母亲更爱孩子。

尽管那样,她的漂亮依然是突出的。我喜欢漂亮的孩子和可爱的小狗,我也常常把孩子比作小狗,两者都让我产生抚摸与拥抱的冲动。于是我向她招手,她怯怯地走近我,黑眼睛清澈透亮,却像葡萄一样安静。她依然不说话,轻轻而又自然地靠着我,仿佛靠在我的膝边,就是我向她招手的目的,然后郁郁地看球场上的人跑来跑去。

我正想询问小女孩一些问题,何波走过来了,他象征性地掠了掠女孩的头发,好像是因为手无处可放,而临时找了一份差使,他眼睛看着我,近乎傻笑地说,她叫何天依,三岁!他举起矿泉水瓶咕噜咕噜往嘴里倒水,喝完再一次象征性地掠了掠孩子的头发,说跟阿姨玩呀,爸爸打球。

她是何波的女儿!我盯着何波的背影愣了半晌。我认识何波没多久,并不知道他的婚姻状态,更不知道他有个女儿——这么漂亮的女儿。在深圳,很多朋友在一起,是绝不谈家事的,所以既便是经常一起吃饭打球,家庭背景长期处模糊状态,这也很正常,没有人会把家庭带到酒桌上来,就像不把工作带回家庭一样,井水不犯河水。

但我还是有些吃惊,一个朴实平常的男人,竟然生出如此漂亮不凡的小人儿来。

小女孩转过脸看我一眼,仍是不说话,再次对我笑,像是证明何波说的话是真的。她的黑眼睛里荡漾着春天的涟漪,有了一点快乐与生动。她靠得更紧了些,整个人都依在我的怀里了。我感觉这个叫天依的小女孩的依赖和信任,忽然一股陌生的柔情像棵嫩苗儿从心田冒出来,迅速地向小天依攀移。

天依,去娱乐城玩好不好?天依在我怀里的小小身体,天真无助,像只等待爱怜的小狗,我对天依发出邀请,就像抱起一只小狗,要给它双手的温存。天依抿着小嘴用力且肯定地点头,黑眼睛像两汪纯净的小水塘,忧郁褪闪,浮现阳光的明亮。 

我弯腰抱起她,抱起她的一刹那,什么东西温柔且狠力地击中了我,我的心猛地一颤,这孩子,似乎是很早就与我有牵连了的!天依用一双小手圈着我的脖子,怔怔地看我的脸,像藏着许多心事似的,像要看清我的心事似的,她似乎在拼命读我,似乎要从我的脸上读出另一个人,读出她心中不为人知的迷惑。我怀疑天依在我抱起她的一刹那,也有和我一样有亲切温暖的感觉。我有些诧异她仍不说话,我用额头触碰她的小额头,故意瞪着眼睛看她,朝她挤眉弄眼,想逗她笑起来。

天依只是怔怔地看我的脸。

你在想什么呢,小东西?见她不笑,我忍不住问。

天依不说话,仍是怔怔地看我的脸。

你妈妈呢?天依?天依不说话,仍然怔怔地看我的脸,眼神却明显黯淡下去。

难道是个哑巴?我这么问自己,随即我作出了判断——她是个哑巴,所以她的爸爸从不在朋友面前提起。我像忽然发现怀中的小狗受伤了,有点发慌。我把她放下地,飘落的紫荆花压在她的脚下。天依挪开脚,捡起紫荆花,仰着小脸,茫然地朝树上望去,天依迷惑与无助的目光,像跌落的花瓣。阳光下她的眼睛眯得细细的,睫毛像瓣叶子那样颤动。那棵树,那树上的花,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可能就像天上的星星那么遥远与美丽。

我认认真真地蹲下,认认真真地打量,认认真真地痛惜——这么漂亮的孩子居然是个哑巴!她应该留着辫子,扎着欢快飞舞的蝴蝶,穿着整齐的衣裙幸福地歌唱。

她的衣服质地很好,款式也很漂亮,我看清了这是昂贵的名牌童装。不知道谁给她穿的袜子,花纹套得歪歪扭扭,颜色白得抢眼,明显偏大的黑皮鞋上蒙了一层灰尘,在白袜子的映衬下,鞋子卑污,鞋子自惭形秽。我看到鞋子悄悄往后收拢,我顺着孩子的袜子往上看,天依的眼里有点不安,她敏感地意识到我在观察她,她也发现了鞋子的不太体面,她惶惶地看着我,我再一次发现天依眼里混合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合的东西。

我不再说话,心里有点难过。我帮她扯扯衣袖,叉开指头梳理她的短发,然后站起来,把右手递给她。她小心地握住我的一个手指头,准确地说,她牵着我的食指,跟着我一步一步地前移。她尽量将步子踱宽了,以便跟上我,我则放慢脚步,每一步只跨一块砖头。我的手指开始痒痒的,然后是一片温热,接着就只觉得她的手长在我的手上了。当我扭过脸看她,她正仰着头看我,阳光跌落在她的眼里,她的眼睛就像倒映着太阳的湖水,波澜轻漾,我忍不住又抱起了她。

 

攀沿的快乐突然悬空

 

我们似乎生活得有滋有味。每个月雷打不动四五千块的薪水,上班干活得心应手,下班吃喝玩乐美容健身,有能力的再捞点油水外快,衣食住行样样妥贴,可以将自摸一把各付一百大元的麻将打成日常水平,五百块左右的衣服买起来眼都不眨。当然我指的通常是像我这样的未婚普通机关干部,已婚的操劳家庭操劳孩子,除了在脸上花点钱,挽留一下青春的尾巴外,大部份是舍不得这样放血一样挥霍的。当然对于局长主任哪怕是副处何波来说,这些就是小菜一碟。

后来又打过羽毛球和乒乓球,有些什么官儿在场,我都记不住了,我不再热衷于跟他们套感情。每次我都对何波说,带上天依呀,不带她我不来!我因而如愿以偿地见到天依,看到她会说话的黑眼睛,看到她乖巧的小模样。我发现我莫名其妙地开始依恋她,我依恋她跟我小时候依恋母亲的感觉那样相似。这份陌生而熟悉,柔和而又激动的情感悄悄、隐蔽、快乐地把我笼罩。

这一次我又耐着性子陪练了几场,然后抱着天依走了,我说过要送她几个snoopy。离开时,我听场内有人说,何处长,赶紧给孩子找个妈啊,大老爷们也该放放手脚了!另一个说,快追呀,这个女仔球打得好,人也挺不错嘛!我愣了,在拐角处故意停留,只听得何波呵呵地傻笑,说,人家是黄花闺女!

我的感觉真是准确,天依果然没妈。我几乎是以沉痛的眼光看天依,我以为她也会噘着嘴巴难过,谁知天依却带点诡秘地偷笑,上下牙齿咬合,整齐细密像小玉米,眼睛像条船儿,在快乐的水面上一晃一晃。她笑得有点夸张,像是要表达的东西太多,只能全部挤在笑容里,就把笑挤成这个样子。我想她肯定是清晰地听到了“给孩子找个妈”之类的话,要不,她何以笑得这么好看呢?聪明的天依,心里挺鬼的,我不由也笑起来,一瞬间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这像我的孩子吗?但声音很快就消失了,我没心思考虑这个问题,我在想,她妈呢?活着?还是死了?在中国?还是外国?离开多久了?一路走着,疑团塞满我的脑海。天依牵着我的手指头,见我不说话,也蹙着眉看我,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她能说什么呢?她只是个哑巴。我用纸巾帮她擦去粘在眼角的干眼屎,既便是没洗脸,她的脸蛋还是很白嫩,像剥了壳的熟鸡蛋。

天依笑,天依把眼睛笑成弯弯的月亮,月亮里荡漾着我。

天依不会说话,我跟天依的对话就很简单,我通常只需要她摇头或点头来回答,或者我直接看着她的眼睛,就能明白答案。比如,我指着snoopy说,是喜欢这个吗?天依点头。要雪糕吗?天依不点头也不摇头,眼睛里就露出一种胆怯而不想声张的渴望,当我把雪糕递到她手里,她的眼睛又荡小船儿一样,让我忍不住亲她。天依很少摇头,不知道她是顺从我,还是真的喜欢。我抱她时,她总是把鞋子往外翘起,避免弄脏我的衣服。我通常只抱她走十几步路,就走不动了,我的手臂通常只是甩动帮助步行,从来没有承受过这么多的重量。我抱她只是为了表示我爱她,天依也很满足这十几步远的特别宠爱,放她下地,她的脚步总是变得很轻快。

有次遇到一个熟人,问,这是谁的孩子?我说我的。熟人就哈哈大笑,说谁跟你干的?我说谁跟我干的,公安局也管不了呢。熟人便说,这孩子挺乖,有她也算福气哟。我像模像样的幸福地笑。

天依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她能说什么呢?她只是个哑巴。

天依所在的机关幼儿园离政府大楼很近。我跟天依秘密约定,我每天来看她一次。我记不清是第几次来看天依了。远远地我看见天依站在铁栏栅旁张望,我知道天依在等我。课间休息,幼儿园里闹哄哄的,滑梭梭板,荡秋千,你追我赶的孩子们在天依背后,成为一副喧闹的背景,而天依安静的身影总让人揪心。我告诉天依不要等我,天依总是点头,但依然这样张望。每次看到铁栏栅里她的小身影,心里就产生一种莫名的疼痛。我有时给天依买《看图讲故事》,有时给她一个小花夹子。那次我把小花夹子别上她额前的头发,天依小手轻轻触摸头上的新发夹,眼睛就和月芽儿一样弯弯地。天依的快乐也是带着忧伤的,她不会跳起来又笑又闹,她的全部想法都在眼睛里,动态的静态的,她的眼睛能准确地传递信息,因而她的眼睛里凝聚着很深的,有时我也辩别不清的东西。我喜欢看着她的眼睛说话,然后等着她的眼睛给我回答,这使我一度忘了天依是个哑巴。我有时也只用眼睛跟她说话,而天依总很快明白我说什么。有一次天依的眼里有些惆怅。我就问,天依,是不是想阿姨给你讲故事?天依鼓着眼睛用力地点头,手指头从铁栏栅里伸出来,在我的衣袖上划来划去。是不是想阿姨带你睡觉觉?天依就把眼睛笑成月亮,月亮里荡漾着我。我很想抱一抱天依,但是她在铁栏里面,我叹息一声,天依就怔怔地看我,眼睛在询问,阿姨不愿意带天依睡觉觉,不愿意给天依讲故事吗?我摸摸天依的头发,我怎么回答天依?我怎么跟讲她大人们之间的事情很复杂呢?天依怎么会懂呢?天依不高兴,眼里很多迷惑。我又说,天依,阿姨不能天天陪你,因为,阿姨跟你们不是一家人,阿姨要回家陪爸爸妈妈呀。天依忽然明白,眼里的愁云散开,脸贴着栏栅,我也把脸贴近了,以为天依要跟我玩对对眼,谁知天依在我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我无法描述刹那间我内心的震颤,我在那一瞬间发现了一个小孩子与一只小狗的区别,即便是那只小狗会舔我的脸,我的心里获得的也只是纯粹的快乐,而天依的吻,却使我感动、快乐,心酸、还有温馨,那一刻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忽然间觉得她就是我的孩子。

星期一我忽然接到通知,要下乡调研三天,我来不及跟天依说一声,匆匆忙忙就走了。那三天我每天都魂不守舍,眼前总浮现铁栏栅前等我的那个小身影,我想像她的盼望与失望,心里非常疼痛,我后悔没有去幼儿园跟告诉天依,懊悔和歉疚像猫爪一样,不断地狠命地尖利地抓挠我。回去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在铁栏栅外徘徊,等天依的课间休息。孩子们欢笑着奔跑出来,玩耍嬉戏,我望眼欲穿,却没有看到天依的身影。生病了?出事了?我终于忍不住进了幼儿园,老师告诉我,何天依前天转学回成都了,我的心里立即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一直攀沿着的快乐忽然悬空。

 

纯属意外的爱情开始

 

当你忽然发现精心喂养的小狗不见了,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它,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你的眼前肯定会不断地晃动它顽皮的身影。它咬着鞋子玩耍,摇着尾巴微笑,百分百地诚挚与信任的明亮的黑眼睛,因为深刻脑海而不能挥却。如果是因为你打了小狗一顿,或者好几天没带它出去散步,正当你带了骨头准备喂它然后再带它四处玩耍作些弥补的时候,它失踪了,那么它带给你的就不止是遗憾,你肯定会无比的愧疚并隐隐的心痛。总之它曾经给你多少快乐,现在就会给你多少伤痛。天依就是那条忽然失踪的小狗,而我就是那打了她的主人,在我下乡调研的三天时间里,天依心底会是怎样的失望与不快?而在我急切地想见天依,天依却远离了深圳时,我又是怎样的惆怅与忧伤。天依和小狗小一样,因为不能通过语言来表达大部分感情和思想,而只能把语言全部挤压在瞳孔里,因而眼神格外的凝重,格外地让人心颤与怜爱。她那双眼睛,那双时而像月芽儿,时而像小船儿,时而像葡萄粒儿的眼睛,像千丝万缕的绳索将我缠绕着,捆绑着,牵引着,让我歉疚着、想念着,渴望着。

路边有卖小狗的,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小东西在纸盒子里转,没有人抱它,没有人抚摸它,它微微地颤栗,哀哀地哼叫,眼里有对未来生活无知的渺茫和不属于狗类的忧郁。我忍不住去抱了它,我有很多温柔要给予,我有很多愧疚要弥补,我只有把小狗贴在脸上,我给它温暖,它给我慰藉,我差一点下决心把它抱回家。但想到我是一个总在外面混饭局的人,我不能给小狗很好的照顾,就只有恋恋地舍弃。

想着天依,难免会想到一切与天依亲近的事物。何波忽然跳跃在我的大脑里,我立即与何波联系了。

哎,何波,你为什么把天依送回老家了?我的第一句话近乎质问,好像送走天依应该征得我的同意,我也不明白我怎么以那样的口吻与何波说话。何波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因为工作太忙,保姆带着总是不放心,只有把天依放奶奶身边去边了。我想想也是,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孩子,那么多应酬,无论男人或孩子,都未免可怜了些。我喜欢一只小狗,依恋并且想念,小狗的主人没有权力和义务向我提供或永远维持我与小狗相处的快乐,人毕竟都得活着。何波不知道我与天依私下的情谊,自然也不会明白我的心情了。于是我叹了口气,表示对何波作法的认同。

今晚华夏艺术中心上演《商鞅》,上海话剧团的,水准很高。你去不去?何波问。我一秒也不犹豫,爽快地答应了,好像遇上我期待已久的某件事情。

你到底多大了?何波在车里忽然问我,友善的狮子鼻翕动。何波很私人化的问题表明,我和何波开始了不同于球场性质的私人交情。你看我多大?我看你顶多二十三吧。你真离谱,怎么男的一猜女的年龄,就变得胆小起来,硬要往烂漫的方向猜,我都二十五啦!何波便呵呵笑,说确实看不出来。我说我也看不出来,你能生个那么漂亮的女儿。何波侧脸瞟我一眼,微笑的眼睛突然很亮。我愣了,如果说天依的眼睛是小船儿,那何波的眼睛就是大船儿,大船儿和小船儿何其相似,大船小船一起摇荡,那一瞬间快把我荡晕。我依稀看到何波内心的隐蔽思想,我的心突突地往外撞,把皮囊擂得咚咚作响。

天依,是很可爱,可惜——何波咳嗽了一下(我的心悬了起来,我很怕他说出“哑巴”两个字)——可惜眼睛小了点儿。我笑了,因为我知道在何波的眼里,天依是完美的,他根本挑不出天依的毛病,他对天依是百分之二百的满意与爱。

除了眼睛,在何波与天依的脸上很难找到相像的地方。何波的那种富贵的狮子鼻没有长在天依的脸上,那么我只能推断那个女人是漂亮的,那个漂亮的女人,与何波干出这么可爱的小东西,也应是何波魅力的一种体现。我胡思乱想。

看完话剧在咖啡厅坐了片刻,何波带我在深南大道练车,如果所有的恋爱都有它自己的程序的话,那么我和何波的恋爱从这晚开始已经按下了Enter键。我们找到一条幽静的街道,把车停在树底下,街灯把碎叶的身影撒了一地,不同属主的相邻的两只手叠在了一起。两只手叠出了汗,树叶的碎影轻轻地摇,整整五个小时,何波的爱情与婚姻就像这深夜的街面袒露在我的眼前,在何波的回忆里泛着街灯温馨的色彩。

我有必要向你复述一下何波的爱情与曾经的家庭。何波说他有一段八年的婚姻。她叫马莉,比他大三天,是个年轻漂亮,气质不凡的儿科医生。我对此深信不疑。他和她经人介绍相识,三个月内就闪电式的结婚了。原因很简单,一是相爱,二是都到了结婚的年龄,三是肉体的需求迫不及待,两人一致认为应该把那美好的灵肉相交保留在新婚之夜。我问何波新婚的感觉,何波只说自己是处男,马莉是处女,一切只能是探索性地进行。婚后是恩爱的。婚后不久,何波公派北京学习半年,一天一情书,三天一电话,经受了灵与肉(思念与性欲)的严峻考验。后来的日子就有些平淡。马莉怀了四次孕,但每次都自然流产,问医求药,无济于事,婚后第五年马莉再次怀孕,并且成功地生下天依。何波说在他们都绝望的时候有了孩子,这是天意,因而孩子名叫天依。

马莉一直有出国的愿望,到深圳一年多,马莉借公派考察时机留在了美国,在那边赤手空拳博绿卡,说要为孩子创造良好的条件。天依与爷爷奶奶感情深厚,于是常常被当作皮球一样,在成都与深圳之间递来递去。关于马莉这个人,何波只是摇着头说她太好强了。于是你也可以和我一样想像何波与马莉的离异,不是夭折,而是生老病死一样的自然了。

何波说完那些,叠着的手翻上来紧紧地攥着我,我被他攥得生疼。接下来你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何波只是把手从我脖子往后背探,在我近乎晕昏厥的颤栗中吻了我,然后很喃喃地说,我不想这么快,真的不想这么快,

但是,洪水猛兽就这样势不可挡的来了。你可以想像何波对我的宠爱,或者你想像不出他有多么宠爱我。他带着我和朋友们一起吃饭、钓鱼、打球、旅行,周末时或两人或呼朋唤友自己开车去附近的别墅逗留一晚,当然你明白我们肯定睡在一起,我们认为把初夜献给新婚之夜是愚蠢可笑的,那没有任何意义。我要说明的是,何波真的不穷,尽管马莉带走了三万美金,折合人民币二十七万,何波依然不穷。何波迁就与依顺我,除了突然给我一件新奇的礼物,一套漂亮的衣服,或者一瓶昂贵的香水以外,任何事情他都不会擅作主张。为了避免让朋友们嘲笑他“惧内”,他总是暗地里投我以询问的目光,我们用目光商量,何波总是依我的,结果似乎像是何波的决断,皆大欢喜,何波就很快乐。

何波是细心的,餐桌上何波的第一筷子菜肯定是夹给我的,他给我盛汤,伸长手臂夹我喜欢吃的菜。开始时我总是说何波我自己夹,后来我就慢慢习惯并享受他给我夹菜的幸福。你肯定看不惯,何波就愿意这样对我。朋友们戏谑,说何波你这样“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会把人宠坏的。何波私下地对我说,就是要把你宠坏,把你宠坏了就不喜欢你了。

我和何波的爱情“流浪”一个月后,回了家——何波说我们没有必要分开住,我们应该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照顾。你知道我不会拒绝,甚至是盼望着的,因为爱情能一举解决吃饭和性事这两个活着的严峻问题。何波做得一手正宗的川菜,何波说他好久不曾下厨,不曾为一个女人做饭了,言下之意他又寻找到了一种乐趣与幸福。我知道何波今天这个样子,全是马莉调教出来的。何波在马莉女人那所学校毕业,把才干余热在我这儿挥洒,我所做的不应是吃醋,何波是我的,我理当高兴并且深以为幸。我喜欢的话就洗碗,懒惰起来可以留给钟点工。当然我们在外面吃腐败餐的次数每周有两三回,只要愿意还可更多,何波只是愿意给我做饭,享受两个人吃饭的温馨。我从不进市场,尽管市场就在小区里面。何波买菜前总是先问我想吃什么,我想吃什么他也吃什么。我有时也觉得何波这样宠我,会把我宠成一头懒猪。你不要以为何波在厨房里精彩,在工作上就黯淡了,恰恰相反,何波是深得领导欣赏,才干是有目共睹的。

进门出门的拥抱吻别的习惯怎么形成的,我也不知道了,你不要以为我在说电影情节,说实话,我那么做的时候,也觉得我们像电影里面的主角,也很陶醉,只不过我们不是演戏,我们是真实的需要这样的道别方式。

何波的爸妈都是退休教师,赋闲在家,在这期间,我看何波往成都挂了几次电话,问爸爸妈妈的身体,问天依的情况,很不凑巧,天依不是睡了,就是出去玩了,或者是跟爷爷或奶奶逛街去了。何波就说辛苦你啦妈妈,辛苦你啦爸爸,然后朝我挤眉弄眼,显然是电话那头在询问什么,何波就说她很好,很温柔,在一起很好。我明白何波把我们的事情告知了父母。我忽然很冲动,我说何波,把天依接回来吧!

那一夜我和何波做得格外温存与恒久。

 

掉进热恋漩窝的不明物体

 

我忘了这项航空服务的名称,反正成都那边把天依送交给空姐,天依就独自飞到了深圳。我和何波去机场接天依,我一眼就看到环佩红色礼仪彩条的空姐牵着小红花袄的天依往出口方向走来。天依显然在飞机上睡了一觉,眼神迷迷蒙蒙的,小红花袄很是耀眼。何波挥着手喊了声“依依”,天依眼前一亮,她立即挣脱空姐的手,惊喜而又委屈地瘪着嘴用成都话喊“爸爸——”,眼泪决堤般哗啦哗啦地流淌。何波迅速地弯腰抱起天依迅速地站起来,我只觉得天依像秋千一样荡到何波怀里,这世界上最感人的荡秋千的场面使空姐的眼睛湿润了,我却惊愕地半天合不拢嘴——天依,她竟然会说话?!

何波不断地帮天依拭泪,抹鼻涕,安慰,说着简短的成都话。当天依停止哭泣,何波转向已被遗忘片刻的我,对天依说,依依,记得这个阿姨吗?天依眨巴着黑眼睛,睫毛还沾着泪水,像在拼命记忆,然而又很茫然,她显然不太记得,原来眼里凝聚的东西因为父抱的搂抱而散淡,我也觉得天依有点陌生了。然而天依很快就对我笑了,何波的大船儿和天依的小船儿一齐在我眼前摇荡,我又在这一瞬间熟悉了天依。

在天依面前,我没告诉何波,我一直以为天依是哑巴。我抱着天依坐着,何波用成都话不断地问这问那,天依似乎开朗了许多,一一回答,高兴时还有点眉飞色舞。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何波,我说,为什么不说普通话?何波说,天依跟爷爷奶奶住的时间多,学的成都话,一直没改过来。普通话她会听一点,我看她回成都这么高兴,首先是在语言上大解放了。我说现在全深圳都提倡讲普通话,你们在家也不要讲什么成都话了,一律国语。好好好,不过你要教她哟。何波说。我就问天依同不同意,天依却专注于两边的景色。慢慢来吧,她学东西很快的。何波见天依不理我,替我解围,然后又用成都话向天依复述了一遍,天依点了点头。

依依想吃什么?何波问。我听懂天依说的是麦当劳。何波连说好好好,我们去吃麦当劳,然后转头问我,去麦当劳行不行?我说麦当劳哪里吃得饱啊!我有点不高兴了,我觉得何波答应天依后再征求我的意见,纯粹是敷衍我。去机场接天依前,他明明答应我去吃“漓江又一轩”的黄焖鸡。

我的情绪就像一只新鲜完好的苹果,开始了绿豆粒那么大的腐烂。

在麦当劳里,天依不断地说话,一会要尿尿,一会要雪糕,把何波支使来支使去,我熟悉的那个安静的小女孩不见了,我甚至觉得她像一只受宠的狗,在屋子里目中无人地走来走去,目光偶尔掠过我,也是骄傲和霸气的。我不知道天依怎么忽然间变成这样了,或许天依跟成都人一起,说着成都话,就恢复了做为成都人后代的自己。何波只象征性地问我还需要什么,我摇摇头,我觉得有点乏味,有点烦躁。

天依像不明物体一样掺进我的热恋当中,我像轻微的食物中毒,开始有不适的感觉。

你可能永远不能理解我的心情。与何波恋爱前,天依的其他与我无关,与何波恋爱后,天依的一切都与我发生了联系,并且干扰着我。看着天依就想起马莉,想像何波、马莉、天依三个人在一起的样子。天依似乎知道美国是个值得骄傲的地方,而她的妈妈正在那边为她打出一片天空,她就觉得与众不同。

何波是热爱家庭的。第一个晚上,天依跟我们睡一起。在天依睡着的时候,何波爬到我的身上,看着熟睡的天依,和我做爱。柔和地灯光下,他脸上有一种独特的幸福表情,似乎是得到了世界上最完美的生活。我也在片刻间幻想天依就是我和何波的孩子,来让自己与何波一样陶醉,但我清醒得太快,我竟然想到了何波和马莉在床上也是这样地做,于是身边的天依就开始刺眼。

我情绪苹果上的绿豆粒大的腐烂,渐渐扩大成一粒花生米。

第二天晚上,我坚持让天依睡自己的房间。我说她将来要去美国的,从小独立对她有好处。何波就跟天依商量,天依,你快四岁了,长大了,应该自己睡一间房。天依哭着说爸爸我怕黑。何波说那爸爸给你开着灯。天依想了想仍是抽泣,说爸爸那你晚上要过来看我。何波说好好好,爸爸晚上过来看你。何波很不忍心地让天依睡在另一间房,他开着壁灯,晚上起来去看她,给天依掖被子。

天依继续在机关幼儿园上学。我们都不喜欢有保姆在家里晃来晃去,何波情愿自己接送天依。我与何波卿卿我我,缠绵缱绻地热恋忽然间一个急转弯,进入了日常生活。出门前的拥抱吻别变得很随意,只要何波怀里抱着天依来吻别我,我就躲闪着,心里产生厌恶与埋怨,不久这个曾经很温馨的告别仪式就自然地消失了。

何波买菜,总是先问天依想吃什么,做好饭菜,第一筷子肯定是夹往天依的饭碗,尽管何波仍是周到地给我补上一筷子,我觉得已经毫无意义。我们一起看电视节目的时间因何波要哄天依睡觉而取消,我们在屋里随时随地的亲热受到了拘束,我们外出的潇洒自由受到了牵绊,我的生活被打乱了,我的宠爱都夺走了,而这个强大竞争对手,竟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

我和何波的卧室门总是敞开着,因为何波担心晚上天依会叫他,天依的门就在对面,门开着好有个照应,天依也不会那么害怕。有天晚上十点多钟,我和何波在被子里正做到兴头上,天依赤裸着脚丫子,忽然出现房间里,把我吓一大跳。天依哭哭啼啼地说,爸爸,你怎么不来看我,呜呜……?何波立刻从我身上下来,套上短裤,说,哎哟我的乖乖,你怎么起来了,别感冒哦!何波把天依抱回房间,半天把天依哄睡了,悉悉索索地钻进被窝,我已经冲了一把澡穿上了衣服,他抚摸我想继续未完成的事业,我只觉得索然无味,无论身体和情感都产生了抗拒与逆反的心理。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压在胸口,成天让我透不过气来,我只觉得憋闷,压抑了很久,我想跟何波谈,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谈,我们的热恋当中掉进了不明物体,这个不明物体只在我身上起了化学反应。我终于忍不住哭了,我说何波,我们的从前到哪里去了?你不像原来一样爱我了,我整天被你忽视。何波愣一下,立即明白我的意思,说,你真傻,爱天依跟爱你那不一样的,你觉得没有天依会很好,天依的存在是不能改变的事实。话又说回来,没有天依,我们可能相爱吗?何波把我说懵了,何波说的是事实,天依的存在也是事实,可是我为什么就这么难受这么难受啊?哪里生长出了一股恨,一缕怨,我想狠狠地砸东西,我想听到玻璃碎裂的声响,我想抽烟,我还想喝醉,我想昏昏地离去。

我不知该怎么继续讲述了,此刻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很多零碎的细节蜂涌而来,请允许我安静一会,给你描述一下此际窗外北国的春天。

楼下幼儿园里,一群像天依那么大的孩子在院子里追逐,玩“木头人”游戏,让一群孩子在我窗户下喧器,也是天意,他们欢快的笑声像巨浪一样,拍打如礁石般呆滞的我。冲天的白桦叶子还没有长出来,仍显孤寂。三株桃花早开了,满树粉白。孩子们的笑声震落了花瓣,花瓣儿像泪一样悄悄地飘洒,像我此际在春天里的忏悔与惆惘,愧疚与疼痛。

何波替说擦着眼泪,说,哦,小的哭完大的哭,哄完小的哄大的,我真难啊!何波想逗我笑,我笑不起来,只要他抱过天依,我就觉得他身上沾了什么,我身上产生的化学反应阻使我与他亲近,当然更谈不上我会去抱一下天依,亲一下天依。何波搂着我思考半天,进一步说,那把天依送到贵族学校,周末再接回家,这样好不好?我知道何波在迁就我,心里高兴,但脸上没表露出来,我不想表现得很浅薄,与天依不共戴天似的。我故作沉吟,似是而非地动了动脑袋,算是勉强同意。

从那天晚上开始,无论白天夜晚,我都会随手带上卧室的门。

何波给我翻开一叠影集,里面纪录了何波与马莉恋爱、结婚、马莉怀孕、襁褓中的天依、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场景。何波似乎认为我与他一起温习他曾经幸福的家庭生活,可以促进我们的感情。我看着看着,心里倒了五味瓶似的难受,仿佛有人夺去了我什么东西。新婚的甜蜜,初为人父的喜悦,何波都已经尝试过了,而我呢?那个漂亮的马莉是天依的模板,马莉抱着天依胜利与骄傲地看着我,我只觉忽然一股厌恶挠心,冷冷地推开相册,去了洗手间。

我的情绪苹果上花生米大小的腐烂,像一颗青涩的李子那么大了。

何波好像与马莉谈过天依上寄读的事情,夜晚马莉打电话过来,在电话里与何波大吵大闹。我发现原来马莉一直生活在我们当中,并且仍然调遣、左右、使唤着何波。她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说天依这么小,妈妈没在身边,就已经很可怜的了,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住校?我听到何波也火了,质问道,可怜?你也知道她可怜啊?才两岁你就扔下她跑了,你配做母亲吗你?我不想过多描述何波和马莉之间的矛盾,我只是觉得忽然间这样的纠缠竟然与我有关,既无聊也可笑,我承认我是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我有我的优越感,我卷到这个家庭中来,不但渐觉疲惫,而且自尊受到严重侵染。

何波对我说,马莉的绿卡快办下来了,顶多半年,马莉就会把天依接去美国。我不要你像她妈妈那样爱她,事实上那也是不可能的,我只要你像个好阿姨一样对她就行了。何波语气几乎是乞求的,我的心有一霎那的柔软,但立即又坚硬起来,我根本不愿碰天依,她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我的心头就凝聚乌黑的云彩。

我花了快一个月的时间适应马莉住过的房子,马莉睡过的床,我不知道我要花多少时间适应何天依,这个有生命的,带着马莉显著印痕的活物,她使我挣扎。

 

越演越烈的妒忌走向极端

 

不用我向你再细致地描述什么,你已经知道天依的存在给我带来的不快,不必非得我用上妒忌、吃醋等词语,你才明白我经受什么样的煎熬。何波要我给天依洗澡洗头,我不愿意,结果何波给她时,我又非常的难受,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情绪,正因为我搞不懂,所以我找不到排遣的方式,它们在我的体内冲撞,我自知没有道理,只有压抑着那股情绪,任凭它把我折腾得五内俱焚,万念俱灰。

我觉得我与何波还未享尽恋爱的美好,就提前进入家庭和机械的日常生活,我对此耿耿于怀。天依占据我的位置,比如沙发、何波的怀里、与何波共一张薄被看电视,甚至是何波亲手做成的鲜炸果汁,何波要是先给天依,我肯定一滴也不愿意喝。想到那个女人仍在指使属于我的男人何波,我就感到愤怒无比。天依是马莉的天依,却仍然横亘在我和何波之间,使我与何波的关系一度紧张与危险。

在他们父女俩在客厅看电视、做游戏、拼图玩耍的时候,我通常是独自躲在房间里,我不得不关上门,否则他们的嘻笑会把我深深地刺痛。我烦躁不安,憋闷压抑,我很想大声吼叫。天依的确聪明过人,她很快学会了普通话,她有时会推开门,喊我出去玩,我知道这是何波的主意。我从来不给天依脸色,我只是很浅淡地笑。有时候看她穿着漂亮的小花衣服,真的很想抱她,但我发现我有多喜欢她,就有多排斥她,她有多漂亮,我就有多厌恶。

我很不情愿地回忆那个春节。

放了寒假,何波就把天依送回了成都。我似乎轻松起来,就像憋闷的房间忽打开了窗户,浑身上下一种透彻的舒爽,我简单地以为恢复了原来的快乐生活,事实上也似乎是原来的样子了。这期间何波还与我谈到了结婚的问题,并且答应买一套新楼,添置全新的家俱,等天依去了美国就完婚。你要相信我肯定是快乐的,我和何波确实愿意彼此厮守。大年二十八,何波带我回到成都,与父母亲一起过年,也算是未来的儿媳妇拜见公婆。

何波的弟弟、何波的母亲带着天依来机场接我们。刚出机场,天依像上回在深圳机场一样,哭喊着从接站的人群中奔跑出来。就像只小鸟一样飞到何波的怀中,何波把行李袋扔给我,双手抱起了天依。孩子不是往我的怀里扑,明显地透露了许多隐情,很多双眼睛看着我们,我本来自信的步子忽然尴尬起来,

天依在奶奶家更像个小公主。穿着马莉从美国寄来的衣服,骄傲地接着马莉打来的电话,她的嘴喊着一个令我陌生的名词:妈妈。我再一次陷入迷惑,马莉像个阴魂一样无处不在,我是不是可以避免或者说逃脱与马莉的联系?天依仿佛是她刻意安置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会把我和何波炸得四分五裂。

事实上在机场看到天依扑到何波怀里的一刻,我就知道这个春节我完蛋了,并且有了来成都的悔意。先前关于结婚的甜蜜计划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又是一种沉闷压抑,何天依的影子仍是利爪一样将我抓挠。我连看都不愿看到她,而又不得不很客气地在何波父母面前装作开心的样子。除夕夜我是在痛苦的煎熬中度过的。一家人围着电视看联欢晚会,天依一直在何波的怀里,我因而拒绝与何波坐在一起,扮演一家三口的幸福场景。我很想跑回房间里痛哭,发泄,可是出于礼貌,我不得不坐在电视机前,用眼角余光看天依在何波的怀里撒娇,占据本应属于我的领域。我很孤独,我强忍着心中的烦躁,因妒忌而产生的疼痛使我快要碎裂,秒钟的针尖在我的心头上滴答跳舞,我的心立即变得千疮百孔。好不容易捱到新年的钟声敲响,仿佛是解放区吹响胜利的号角,监狱的闸门向囚犯敞开,马厩的栏杆倒塌,阴霾的天空下起了酣畅的雨。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我微笑着道了晚安,钻进了房间里,把自己扔到床上,手揪着胸前的衣服,开始了对自己的苦苦质问与深刻反省。

何天依是何波的女儿,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我爱上一个离异的带着孩了的男人,这也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我为什么不向事实妥协,却不断地愚蠢地设想假如,如果,幻想推倒事实?天依只是个四岁的孩子,那么漂亮乖巧的孩子,我曾那么喜欢她,想念她,与她相亲。我也看到了何波眼里流露的矛盾,痛苦,他问过我,从前的那个你到哪里去了?我不知道,从前的那个我到哪里去了。跳出自我的范围好好想一想,我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且不安。夜晚入睡前,我对自己说,明天我要好好带天依,可是在我见到天依时,我仍然是深深的厌恶她,甚至简单的触碰都不愿意,我真希望她在我眼前消失。

老人的眼睛是犀利的,我的一举一动逃不过他们的注视,我也是敏感的,我发现几天后他们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有天晚上何波、何波弟弟和父母打拖拉机,天依忽然困了,何波的母亲叫我给天依洗脚,带她睡觉。我笑着说我不会,何波的母亲就说,那你这个阿姨怎么当的?我听了很反感,但还是笑着说,伯母,我替你摸牌吧。当时大家都沉默了一阵,很明显,关于天依的问题摆到了桌面上。可是我们没有继续深谈下去,因为毕竟,我还只是天依的阿姨。

回忆到庙会看灯的情节,泪先从我的眼里滚落,滑到我的嘴里,我立刻感觉到一股咸苦的滋味。那是我第一次拉下脸来严厉地呵斥天依,当着天依的面发怒。我的眼前浮现天依当时惶恐、胆怯和迷惑的眼神,还有何波无奈痛苦的脸庞。你永不能想像,现在我独自坐在电脑前,手指头敲打着这些片段,有多深愧疚和疼痛缠绕着我,我几次把头埋在键盘上,深深地忏悔,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会在那人群熙攘的庙会上,与何波共同肩负照顾天依的重任,亲手买下那只青竹篾编织的巨大蝴蝶送给天依。

我不想描述庙会的繁华景状和人群的摩肩接踵,我根本没有心思看那些东西,我情绪极坏,我请你理解我,我还处在热恋当中,我多么希望恋人拉着我的手,揽着我的腰,并肩行走在人群中。可是我的恋人何波背着孩子,缓慢地移动脚步。开始我走在他们背后,怨怒地盯着父女俩的背影,心头无名的火把我无声地焚烧,终于忍受不了的时候,我加快了脚步,把背影甩给了父女俩。

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到了广场,人流分散了,广场上有许多民间艺术家在现场编做手工艺品出卖。何波牵着天依,我躲避瘟神一样与何波保持两尺远的距离。天依被一只巨大的青篾做的绿色蝴蝶吸引住了。那只蝴蝶被民间艺人挂得高高的,展开灵动的翅膀像风筝一样飞翔。天依眼里流露渴望,她连声说爸爸爸爸,我要蝴蝶。未等何波开口,我立即很厌烦地打断,说,这么大的蝴蝶,这么挤的地方,没等拿出去就挤坏了,不要买!我鼓着一肚子气。何波就低头做天依的思想工作,天依恋恋不舍地看着蝴蝶,万分失落地点了点头,我当时心底竟涌现一种胜利的快感!

到动画舞台的时候,人又多了起来。天依嚷着看不到孙悟空猪八戒,何波又背起了天依,可晃眼间我回过头,何波却把天依驾在脖子上了!天依的身影高立于人群,洋洋得意,何波吃力的仰着脖子,不堪重负的样子显得很猥琐,我不能容忍我的恋人变成这样的形像,何波是我的男人。那不谐调的画面像一根棍子拨动了火炉的干柴,一股明火陡地从我的心头窜起。我凶狠地对天依大喝一声:下来!不许骑在脖子上!何波和天依都怔住了。何波放下天依,天依小小的身影在腿与腿之间站立,天依的脸在腿与腿之间茫然,天依的眼神在腿与腿之间惶恐,天依在腿与腿之间充满不知何去何从的困惑。我心头忽然又浮现了怜悯,便补充道,爸爸太累了,阿姨来背你!于是何波黯然的脸上勉强带了点暖色,而天依的表情似乎一直沉陷在我喝斥她时的恐惧里。事实上我只是象征性地背了几步,就放下了天依。

如果我告诉你,我窝了好几天的火找到了喷发燃烧的机会,我终于可以不独自痛苦,独自憋闷,感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你肯定会说我变态,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发泄的机会,你不能体会我憋得快要发疯的滋味。

 

情绪的苹果彻底腐烂

 

毫无疑问,春节过完,每个人的心上都降了一层霜,就像上前线打了一场战争,或轻或重地负伤归来。我一直认为我伤得最重,我从来没有站在何波的立场上考虑过,至于天依,我认为她是个孩子,皮肤上的伤疤,通常愈合得比大人快,她很快会忘记的。天依上贵族学校每学期一万元,我同意,我认为我对天依很慷慨。因为在这个没有正式名份的家庭中,我实际上已提前进入了角色,我掌管着经济大权。马莉虽极力反对,奈何鞭长莫及,再说也是于心有愧,所以她的阻止起不了任何作用。何波说,你不同意,那你就回来。马莉哭泣一番,就骂何波被妖精迷惑了,居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我知道后就对何波牢骚,以便巩固和统一我们的思想策略。我说这样的贵族学校,别人家的孩子想上还没条件上哩,英文课都开了,不是更有利于天依出国吗?事实上何波早已不买马莉的帐了。再一次占了上风的我,心底飘飘然,忽然就对天依亲近起来。

我主动提出和何波一起送天依去贵族学校。学校约四十分钟车程,在偏静的山脚下,山清水秀,清静怡人,我们顺便在那里游玩了一圈。随保育老师看了一下天依的住宿,房间并排六张小床,鞋柜衣柜,干净整洁,何波很满意,但也看得出他很是不舍。我们离开的时候何天依哇哇大哭,撕心裂肺地喊,爸爸,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何波抱着天依,看我一眼,我知我一脸不可更改的表情,何波只得重做天依的思想工作。最后还是老师把天依哄住了哭,我们——不,我,才如释重负地离开。

我一直在回想何波牵着天依进校门的情景。何波到底是男的,不懂得打扮孩子,而我,根本就不关心何天依穿什么,更别提给搭配衣服。所以,尽管天依的好衣服很多,天依的样子有点滑稽,她穿天蓝色旧运动衫,还有点偏大,额头前面的头发太长,何波就胡乱替她绑了一个冲天小辫。天依手里的小书包一晃一荡,背影像个农家孩子。看着着看,我心里居然有些快意,这是马莉的孩子,她应当是这个样子。其实我这样观察着天依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在重新设计天依的形像——如果她是我的孩子——她首先应该梳着精致的小辫,像两只小牛角,其实她应穿着及膝的红裙子,套着黑色的皮鞋,像个节目主持人一样漂亮神气。

现在我清晰地回想天依那农家孩子一样的背影,迎面而来的仍是愧疚之刺,我无法躲闪,也不想躲闪,我为我当时的快意感到羞耻,我不知道我怎么那样狠毒——后来何波说我狠毒,我根本意识不到——天依哪里知道我在她的身后想了些什么,她柔弱的小生命原本是一折就断的,她只能像历史一样只能任人打扮,没法反抗。我哪里会想这么小一个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会怎样的想家,何波又会是怎么的担心与牵挂,我一心想要她在我眼前消失,花多少钱都无所谓,只要她不影响我和何波的生活。我没有意识到我的做法无形中就是要隔断天依与何波的关系,现在想来是何其可笑与幼稚。

老师打电话说天依每天晚上哭爸爸,不肯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突然又哭起来。何波小心翼翼地把老师的信息反馈给我,他装作毫在不乎却又难掩饰心中的疼痛,我知道他话语里含着某种期待,他希望不着痕迹地打动我。何波的样子让我难过,难过如羽毛轻轻掠过,但我对天依的那一方心地仍是坚硬的,我不以为然地说,过两天就好了,大人也一样,新到一个地方总会有些不习惯的。何波默默在承认了我的说法,我后来知道,白天何波开车去看了天依。

当水冷如冰时,你无法想像水中隐含着潜在的温暖,同样,平和之中,你无法想像潜伏的矛盾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爆发出来。我们的家里获得暂时的安宁,其实你跟我一样能感到安宁有着很不安份的隐患,你也会明白空气中漂浮着一种不着痕迹的伤感。我们默默地努力着,不相信美好的从前是个轻薄的肥皂泡,或者说不想用手指把美好的从前像个肥皂泡一样戳破。我知道何波很担心天依,但是我知道了,并没有想过要替何波分担忧愁。我甚至去跟何波去谈孩子的独立,反对娇生惯养,从小的磨炼有助于提高孩子将来在社会的生存能力。何波没有反驳我,但整个人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我具体说不清变在哪儿,事实上我根本没去考虑何波会有什么大的改变,何波很爱我,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握着何波爱我的这块皇牌才有这么结实的底气。何波自从在我这儿得不到心灵回应后,就再也不愿提天依在学校的事情。何波做饭的兴趣随之减了,应酬比往时也多了些,我的晚餐几乎又改回食堂,或者自己胡乱的煮点面条对付。

何波等待周末。何波只在周末做丰盛的菜肴,偶尔淡淡地问我想吃什么,我不能忍受他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自然也不会撒着娇说自己想吃的菜,于是桌子上摆满了为天依精心调制的汤菜。第一筷子菜依然是夹给天依,不过我曾经认为没有意义的那一筷子并没有补上,我曾暗地里等待何波补上一筷子,曾经不屑的东西变成了心底的渴望,但何波的那一后补筷子终于消失了。那次天依忽然夹了一块磨菇放到我的碗里,眼睛荡着小船,说阿姨这个好吃。我好久没正眼看过天依的那两只小船样的眼睛,还是那样漆黑清澈,只是独立生活了几个礼拜的天依,突然懂事了很多,眼里终于有了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你知道我正为何波不给我夹那一筷子菜而闷闷不乐,天依的举动使我那一瞬间羞愧得像个被当场捉住的贼。在一个纯洁无邪的孩子面前,我感觉自己的龌龊、阴暗和不可理喻的可笑的妒忌。你肯定知道我又经过了一番心理斗争,端着饭碗忏悔了一阵,并且下决心要好好爱天依,好好把她打扮一下;当然你肯定也知道了,我心头那种顽劣的东西,不是这么容易软化,天依的举动不过是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引起片刻微澜恢复平静,我仍是越来越深地向那条狭窄通道走去。

天依眼里属于自己的那点东西,我后来明白那就是主见,因为饭后我们提出要给她剪头发时,她两只手牢牢抓着着不过两寸长的牛角辫,坚决地拒绝了。扎牛角小辫的天依平添了几分天真可爱,比起短发的天依,更像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何波认为天依在学校,还是短发方便些。天依说,爸爸我不剪,我喜欢辫子,妈妈说留辫子才乖!何波笑了笑征求我的意见,说天依的头发剪不剪呢?学校没人给她梳头啊。天依很着急,坚决不肯,带着哭腔几乎是哀求地说,阿姨不剪,我不要剪,我自己梳我自己会梳的!

妈妈说留辫子才乖!天依的这句话重重地撞在我的心口上,我的心一阵酸痛。我看着天依,天依越漂亮就越刺我眼,现在她的这对牛角辫就像刺一样扎我,辫子旁的花蝴蝶夹子一颤一颤地,像真蝴蝶一样眷恋着不肯离去,把她的小脸蛋衬得更生动可爱。我肯定地对何波说,剪掉吧,不剪乱七八糟的,天依自己哪里梳得好。我不知道我怎么那么狠心,看着天依可爱的样子忽然又产生了强烈的厌恶,一点也不为之心动——可是现在我的眼里充满泪水,心里填满了柔情与愧疚,我好想帮她梳一梳辫子,给她洗洗脸,给她脸蛋涂上强生润肤露,在被窝里给她讲一个故事,再伴着她甜美微笑地入睡。我实在不想描述我当时心理的阴暗,那些狠毒的词我一个也用不上来,无穷的自责与懊悔淹没了我——你看看我是如何无耻地哄骗天依剪掉那两个牛角辫的吧。

我说,天依你的头发开叉了,开叉就得把叉剪掉,要不头发就长不长。真的吗阿姨?天依将信将疑,手还是抓着辫子不放。我点点头,当然是真的,你看阿姨的头发也经常要剪呀!那,阿姨,只剪一点点好吗?我要辫子,我要把辫子留得好长好长。我又点点头,好的,只剪一点点。天依慢慢地放开了手,信任地把头发交给我,眼睛像月芽儿一样,隐含着一点点冒险的担忧。我松开了天依的牛角辫,剪刀咔嚓几下就剪完了。天依伸手往脑袋一摸,然后试探性的看能不能绑成小辫,结果发现根本抓不起来,天依憋着一脸哭跑到穿衣镜前一照,当肯定她的头发被我剪得再也扎不起牛角辫,像一个很漂亮的人在镜子面前忽然发现了自己丑陋,天依对着镜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头一回看天依这样哭,她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手捂脸,准确地说是捂着嘴,似乎是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音,泪水哗哗地流淌。我不知道在头发和被我欺骗二者当中,哪一种感觉更令天依伤心,她在哭的当中是否会思考什么,是否对我感到了彻底的失望。

关于头发我也有过很深的体会,即便是十八岁那年一赌气把长发剪了,晚上做梦醒来,也还沮丧和伤心地哭过几回。我是明知道剪掉牛角辫会使天依伤心,却连哄带骗,用卑鄙的手段达到了目的,我是在跟马莉做对?还是为了证明我有操纵一切的权力?给天依剪完头发我又去抱她安慰她,我抱她是为了证明剪掉辫子是为了她好,掩饰我对天依辫子的嫉恨,似乎只有把天依剥夺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才能够对她施以怜悯同情和温柔,像那时候我以为她是个没妈的漂亮哑巴一样,才能把心贴在她的心上。

对天依我真的不再有一丝柔情,她是我眼里的一颗钉子,深深钉进我恋爱着的心灵,她摧毁了我与何波的甜蜜,她也让我无法动弹。

 

绝境处不可躲闪的爆裂

 

我现在才明白我根本不了解何波。开始他一再忍让我,迁就我,他知道我爱他,我们相爱,他一直给我一种很宽容的环境让我思考,并希望我从妒忌的死胡同里走出来。然而,我得寸进尺,越陷越深。事实上自从何波对我的体贴减少,关怀渐无,我对天依的厌恶也转化成莫名的仇恨。我对天依不理不睬,不能容忍天依在房子里晃动,我不能赶她走,所以只把自己关在房子里,避免跟她碰面,她变得像一块烙铁,只要我的目光触到她,我就有强烈的灼痛感。我并不去伤害天依,我只是被那些忌恨、痛苦的乱丝捆绑,然后每天在一个小角落里挣扎,企图从纠缠中解脱出来。

不知哪天开始我患了周末恐惧症。每次周日天依离家到校,我如释重负,但又立即陷入周末仍会来临的阴影当中。有一回周末,我终于难以忍受,回到自己的宿舍度过漫长的两天。我的作为使何波深深痛苦,但他依然什么也没说,但我感觉我与何波之间又拉开了距离,向陌生靠近一步。

马莉并不能如期接走天依,她来电话说天依的事情暂时办不下来。马莉的电话在我与何波当中产生了巨大的震动,我像个被判死刑的人陷入绝望的黑暗之中,而何波对我的态度也因到了绝境无法前行般猛然调头,他张开了作为父亲的羽翼,紧紧地护着天依,像一只凶猛的鸟,狠狠地瞪着我这只企图伤害小鸟的老鹰,在天依的问题上从此寸步不让,

你可以想像我的失落与更深的绝望。何波的变化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带给我另一种带血的疼痛,由他的宠爱建构的世界彻底坍塌,我像一条发疯前逡巡的狗,寻找任何一个引起何波重视的时机。我闷头睡觉,我迟迟不归,我无端抽烟,我不吃饭,我坐着发呆……然而无济于事,何波再也不会哄我,他甚至比我回得更夜。他开始不接我的电话,或者干脆关掉手机,他会告诉我阳光酒店的三陪小姐性感迷人,牌桌下哪位富姐的大腿紧紧地抵着他的大腿,他有意刺激我,我不知道是生活把我也改造得面目全非,还是我把生活弄得一塌糊涂。我掉进了井里,我不想淹死,我拼命地往上爬,我爬不上去,我疲惫地困在那里,等待绳索的拉扯。

我一直坚持让天依坐校车往返,你肯定猜到我为什么不让何波送,她是马莉的孩子,她只配坐校车。可是这个周末,天依居然要求何波开车送她去学校,她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轻轻地哀求,爸爸——你送我一次吧,别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开车送的,为什么你不送我啊——说着说着她就哭,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何波知道我刚好要用车,就对天依说,今天阿姨要用车,爸爸周末去接你,然后再送你好不好?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我只是料想即便是天依不要求,何波也会去送她,也就是说,在车的问题上,我是有先见和预谋的。

何波在天依面前,仍然在维护我的形像,只要能接受并不讨厌天依,不必爱她,他对我的要求已经降到了最低。然而我当时并不能醒悟,我试过很多次亲近天依爱天依,但已无丝毫的可能性,哪怕是像对待普通朋友的孩子一样去对待天依,也不可能。我已经与她对立起来,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何波仍给我机会在天依挽回善良温柔的好阿姨形像,于是他对天依说,你去跟阿姨说说,看阿姨今天不用车行不行。天依怯怯地走近我,仰着满脸泪痕的小脸,小船儿浸在泪水中,抽泣着说,阿姨,我想爸爸送我去学校,你今天不用车行不行?我很烦天依哭哭啼啼的样子,她莫名其妙地提出送她上学校的条件,来得毫无理由,我想她必定是受了谁的指使,谁会指使她?我想到了马莉。我强忍住怒火,冷冷地对天依说,不行!为什么要送嘛?校车怎么不能坐啦?我心想你是谁家的公主?你只是马莉的公主!我在心里狠狠地使劲,但我不能说出来,我还需要一丝面纱遮掩,在何波面前保持知书识礼的模样,我要是彻头彻底毁灭何波对我残存的希望,那我们就完了。

天依遭到我冰冷的拒绝,立刻转向何波,像被人抛到了荒郊野外,哭声凄惨绝望,忽然间好像对何波也失去信心,呜呜哇哇泪眼朦胧地在屋子里胡乱地冲撞,不知道该把自己弱小无助的身影摆放在哪个位置。她哭着喊着,最后竟然喊起了妈妈,她说妈妈妈妈你快回来,呜呜……妈妈……快回来啊……呜……依依想你回来啊妈妈……眼泪鼻涕像一场狂风暴雨,天依脸上一片狼籍。她转到阳台,脸向着远方的天空,张嘴大哭,忽而猛烈地抽蓄,好几次缓不过气来,缓过气来却是一阵剧烈地咳嗽,咳嗽完了又是断断续续地呼喊,呜……妈妈……你快回来……呜呜……

泪水在我的眼眶里转,天依的背影和天依的哭喊,撕裂着此刻的我,任何铁石心肠的人听了天依的哭喊,也会为之泪下,何况女人。然而你根本想像不到,你想像不到当时的我是如何的漠然、厌恶、烦躁,我根本不理会天依,我忽然觉得何波挺窝囊,还能容忍这么不通人情的我,也觉得自己很有成就和胜利者的快慰,再一次把马莉打败了一回。我知道我有点过份,但我绝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那么恶劣的地步。

何波看着天依哭泣的背影,讷讷地独自站立。半晌,他默默地走到天依身边,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一声不吭,抱着天依进了她的房间,两分钟后他关上天依的房门走出来。车钥匙放哪里了!何波阴沉着脸,他的眼睛很大,填满了压抑的愤怒。我已经明白,一座火山要爆发了,如果我有一点人性和理智的话,我肯定交出了车钥匙。但我偏偏丧失了这两样东西。我把何波的这种态度视为挑衅,一贯以胜利告终的我当然不会因为何波的愤怒而轻易妥协。我要用车。我瞟他一眼,毫无表情地回答,我的声音冷得让我吃惊。我操!老子自己的车送自己的女儿上学校都不行?!他妈的,老子还是不是个男人?何波头一回发火骂人,像一头愤怒的狮子,龇牙咧嘴,恨不能一口把我吞下。我根本不怕何波。如果这时候我交出钥匙,也许一场风波就平息了,可我偏不是半途而废的人,我就是错,也要错到底。我故意装得很平静,以显示自己的修养,衬托何波的野蛮。我轻蔑地瞥他一眼,扭身进房间,并把门反锁了。我听见天依在另一间房里哇哇大哭。

我刚把身体靠上床,就听到何波踹门。我知道就算他把脚踹断、把门踹破,我也不会起来开门——当然门破了,他也就冲进来了。我半躺在床,听到踹门的声音渐渐猛烈,心头忽然升起了一缕恐惧——我不知道这事会怎么收场!大约有五秒钟的停顿,我以为何波放弃踹门而入的做法,我刚放松下来,只听轰——怦!门破了,反弹到墙壁,发出一声巨响,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何波已迅速地从床上拽起我的一只脚,双手猛烈一拖,我像具死尸那样啪哒一声摔在地板上,我听到左臂一声轻脆骨响,我还没开始说话,何波已经把拖到客厅,并地动山摇地大吼三声:滚!滚!给老子滚!

我瘫软在地,我想起来,我的左臂已经失去知觉,一条血线从卧室歪歪斜斜地连接到我躺着的地方。我衣衫狼籍,一只袜子掉在走廊里,脑袋被门框撞得嗡嗡耳鸣,除了左臂不痛,全身拆了架一样地疼痛,我像只断翅的蝴蝶,沾在大理石地板上。我要死了吗?我的眼前朦胧一片。

天依走出房间,天依的目光顺着她房门前的血迹,慢慢地行走到我的身上,她忘了哭泣,她怔怔地看着我,看着我……我看到她的小牛角辫……我第一次抱起她的时候,她用小手圈着我的脖子,就是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在幼儿园……天依在我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天依轻轻地走近我,走近我……阿姨,阿姨……我坐校车,我不要爸爸送了……阿姨,阿姨……天依的黑葡萄眼睛安静如水……天依笑,天依把眼睛笑成弯弯的月亮,月亮里荡漾着我……

我从恶梦中醒来,又看到了天使的脸蛋。

 2002/4/2日)